经过短暂的打招呼后, 秦无、苏苒之和四位书生同行。
书生们对他们虽然热情, 但也保持了一定的戒备心理。
自我介绍时只说了姓氏, 并没有道出全名。也没有刻意问他们的底细。
苏苒之觉得这样的交流比较舒服。
毕竟大家都不熟, 直接问‘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家里几口人’, 未免太不礼貌。
但大家也交流了一下此行要去何处等简单问题。
苏苒之这才知道,原来四位书生都是打算去淮明府参加乡试的。
秦无对大安国的科举制度不甚清楚。
苏苒之低声给他解释:“本朝文人考科举,一共有六次大考。前三次分别是县试、府试和院试, 总称为童子试。考过之后就是秀才老爷。”
之所以称其为‘老爷’, 是因为秀才见县官可以不跪。便是老爷级别的。
“四位先生既然是去参加乡试,那现在身份便已经是秀才了。”
见秦无听得仔细,苏苒之就多说了点,“乡试三年一回,一般都在八月考, 因此又叫秋闱。”
如今六月出头, 书生们便得离家赶路去淮明府。
不然若是出发的晚,又在路上被耽搁了, 那就会错过三年一度的乡试。这绝对是所有人都不愿承受的后果。
黄姓书生年纪不大, 才刚过弱冠之年不久,见苏苒之面相稚嫩, 便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面色上有明显的惊讶。
“少侠居然对科举制度如此了解!”
苏苒之笑说:“幼时喜欢读杂书, 便研究了一下。”
在场大家既然是读书人,那么身上不仅有读书人的傲气,对同样喜欢念书的人,也有发自内心的尊敬。
“少侠能研读过此类书籍, 家里藏书自然不少。”
若是市面上流传的一般书籍,哪会把科举制度讲解得如此详细。
苏苒之见周围人面色突然认真严肃起来,整个人压力颇大。
她说:“都是杂书,比起诸位那真是差的很远。”
“非也,苏少侠自谦了,黄某除了各经典外,也喜欢看杂书,不知少侠平日看哪方面的杂书?”
左右大家都得赶路,边聊天边赶路能缓解旅途的疲惫。
“话本。”苏苒之谦和的笑笑,“都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故事。”
苏苒之从来没想着给自己立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设,她只想赶紧把大家对她的印象拉回正轨。
哪想到众人精神突然高涨起来。
“话本啊,不瞒两位少侠,我们四位此前在私塾,都对话本爱不释手。”
走在黄秀才前面的那位李姓秀才开口:“老黄还给书斋写过话本,拿过润笔费,请我们去聚贤楼吃了一顿。”
四位秀才虽然年纪不等,但关系还算不错。
一位年纪略大,蓄着山羊胡的秀才说:“我记得一点内容,讲的好像是某落第秀才去府城赶考时,途经深山,遇到一只狐妖……”
苏苒之:“……”
不瞒大家说,她好像看过这一篇。
不过也难说是不是黄秀才写的,毕竟落魄书生、深山、狐妖,再来个破庙,好像就是大部分香艳话本的开端了。
“诸位好哥哥,给黄某点面子,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写的。”
随后,大家交流了一些自己看过的话本,从狐妖说到蛇妖,从艳遇说到画皮。
可见,书生们念书无聊时,是真的看了不少话本子。
黄秀才见苏苒之听得津津有味,再看看她和秦无腰间带的剑。
按耐不住好奇,询问道:“二位少侠可是师出同门,沿途除魔卫道的?”
苏苒之说:“不是同门,我们……”
她抬眸看了一下秦无,沿途始终没说话的秦无接话道:“我们是夫妻。”
四位书生:“……”
黄秀才:“苏少侠居然……”是女儿身?!
那他们刚刚说的和妖怪艳遇……太失礼了!
苏苒之更加震惊,她盘算着自己根本没有故意扮作男人吧。只是换了一身短打、把头发用木簪盘在脑后而已。
毕竟穿裙子赶路不方便。
李秀才对此很是抱歉:“是我们先入为主了。”以为仗剑走天下的都是男儿。
仔细看去,苏苒之确实没有喉结。
黄秀才抱歉过后,更多的是惊讶:“少侠们真不愧是习武之人,走这么久都不带气喘。”
就算苏苒之是女子,他也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么强的女子。
他还说:“二位真是恩爱有加,黄某第一次见携妻同游的人。”
他们读书人也有游历山河的习惯,但都是把妻子放家里生孩子、照顾老人,难得遇到秦无这样疼惜妻子的人。
原本他们觉得秦无不说话,虽然长相好、气度好,但未免有些木讷。
远不如苏少侠灵动。
此刻,却觉得他们十分般配。
不然,夫妻俩都叽叽喳喳,那真成了一对活宝。
六人之间气氛愈发融洽。
此前妖邪、美人的话本说多了,大家还讨论起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真的妖怪。
黄秀才爽朗的大笑,百无禁忌的说:“我倒是觉得,世上不存在妖、鬼。就算有,也是妖仙、鬼仙,他们根本不会妄加害人。”
李秀才跟他关系最好,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不然可能会被找上门。
黄秀才刚过二十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他说:“怕什么?如果真有妖仙、鬼仙找上我,那是我的福泽。”
大家又走了一段距离,眼看着日头逐渐西斜,终于在视野中看到了房屋的影子。
年纪大的山羊胡秀才应该来赶考不止一次,对地形还算熟悉:“那里就是驿站了,咱们走快点,说不定还有空房。”
顿了顿,他说,“过了这段后,咱们大概走三天能到一个驿站,其他时间都得露宿。”
在大安国建立之前,驿站只做军事情报传递使用。
但大安国第一任皇帝横扫六合,开创太平盛世。
久无战事之下,就把驿站做成了客栈,供赶路之人歇脚休息。
苏苒之一行人走到的时候,驿站门口的马房里已经拴了不少马匹,旁边还停留了两驾马车。
看来早有人住进去了。
想想也是,如果下一个驿站得走三天才能到,大家不管是骑马还是坐马车,都会想着在这里整顿休息一番。
苏苒之过去询问的时候,驿站掌柜一脸惭愧:“几位爷,抱歉,小店已经住满。若是几位爷不嫌弃,可以先点些吃食,晚上等其他客官都睡了,这一楼桌子并起来也是可以休息的。”
掌柜的也把住在一楼的缺点说出来:“晚上若是有客人起夜,您睡在这里大概会不安全;第二天早上若是有其他客人起来的很早,各位爷也得把桌子什么的收拾好,不然被看到会不雅观。”
苏苒之和秦无点了酸辣汤和阳春面,饱饱的吃了一顿饭,又买了些干饼带在身上。
两人没有选择住店,而是继续赶路。
苏苒之觉得有她在,那四位秀才晚上睡觉估计会放不开。
她现在身负灵力,晴天时闭目也可‘看’到周围景象。
苏苒之大概估算了一下,方圆一里地的场景都能被尽收眼底。跟之前雨天所视范围一样,并没有增长。
有这个能力,夜间赶路是不怎么害怕的。
更别提,苏苒之闭目所能‘看’到的东西,可比睁眼看到的多多了。
除了天问长崖壁上的成仙诗,还有当时在土地庙,‘看’到的方沽酒泥塑的情绪变化。
最近的,还有李长老需要抹了符咒才能看到的阴差大人,她闭目皆可‘看’到。
苏苒之推断,自己闭目之下,普通妖物应该是难以遁形的。
这无疑增加了自己和秦无赶路的安全系数。
故此,他们跟四位秀才道别,收拾好包裹就走。
秦无一路走来听大家说了不少话本故事,都没发表过任何言论。
这会儿跟着苏苒之出门,几度欲言又止。
苏苒之着实惊讶,等走过大概十几丈远时,忍不住问秦无:“怎么了?”
两人吃顿饭的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秦无明知苏苒之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他还是没有直视着妻子,只是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嘴上说:“没什么。”
虽然他早知道游历在外,大家不分男女,睡在一个屋再正常不过。
但这次小妻子没有选择睡在驿站,而是要跟他出来露宿,这就代表他和其他人在小妻子眼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这话,以秦无的性格,是说不出来的。
但不妨碍他开心。
然而苏苒之想的更全面一点。
晚上她要打坐一个时辰,秦无也要打坐修炼。
然后早上她又不喜欢太早被人吵醒,住在客栈未免太不方便。
反正近几天都得露宿,多露宿一天也没什么。
两人走出两里开外,找一个背坡的地方,把行李放下就开始休息。
这里临近官道,妖邪一般不敢出没。
然而苏苒之还是没想到,她居然在半夜被吵醒了。
吵醒她和秦无的居然是那四位书生。
他们衣衫不整,背着箱笼,急匆匆的往前跑。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追上来。
神色最慌张的要数年纪最小的那位黄秀才,他满头大汗,神色一派惊骇,嘴里还喃喃叫到:“有鬼,鬼啊!”
苏苒之坐起来,和秦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里是官道,且不说普通鬼怪根本不敢靠近这官运祥和的道路,这四人身上也没沾染丝毫鬼气。
完全不像是遇到鬼了的样子。
难道是有人装神弄鬼?
既然碰到了,对此置之不理也不是秦无和苏苒之的风格。
他们从睡觉的地方出来,叫住几人,询问:“诸位,发生了什么事?”
黄秀才看到他们俩,宛若看到了救命恩人,情急之下差点连裤子都跑掉。
“高人,少侠,救命!有鬼啊!女鬼!!”
苏苒之闭目去‘看’驿站那边,所有灯都灭着,这边闹出如此大动静,居然一个人都没醒,就连马儿都站着睡的深沉。
确实有些不太对劲。
就在她收回视野的时候,突然‘看’到黄秀才身后飘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纵然苏苒之胆大,也觉得这场景稍微有些慎得慌。
不过,这白衣女子倒是没有加害几人的意思,她神色看起来比受惊严重的黄秀才都要慌张。
苏苒之指尖凝聚着功德,心想,要是一有不对,自己好歹也有自保之力。
况且这女子看起来是鬼,身上的鬼气却收敛的很好,一丝都不外泄,应当是没害过人的。
苏苒之想给她望气,可惜没下雨望不了。
她抬脚往黄秀才那边走,注意力却是集中在女鬼身上的。
就在她们俩仅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女鬼终于意识到:“你能看见我?”
“能。”苏苒之开口,“你能说现在的官话吗,前朝的话我得花时间才能听明白。”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是前朝的话,她只能听懂一个大概。
不过女鬼身上的衣裙不是大安国统一之后的服饰,苏苒之便说了‘前朝’两个字。
女鬼果然切换了语言,她扶着因为苏苒之一句话被吓晕了的黄秀才,说:“我真的不是故意吓他的,我只是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是他自己说能被鬼仙找到是福泽……”
所以她就信了,还现身了。
而且手上拿着黄秀才遇到苏苒之他们之前,遗落在半途中的论述文章总结。鬼仙是准备还给黄秀才的。
其他三位秀才原本对苏苒之的话半信半疑,毕竟他们听不到女鬼说话。
但这会儿见老黄分明都晕过去了,却仿佛有人扶着一般的维持着站姿,一个个全都受惊不已。
鬼仙给苏苒之说:“是他,”她指了指那位山羊胡秀才,说,“他趁着大家吃饭的时候,把黄秀才的手稿偷偷拿出来,丢在草堆里的。”
原本鬼仙不管这件事。
但因为黄秀才年纪小、才华横溢,手稿上的字更是好看。
鬼仙一路听她们说‘乡试三年一次,对考生们很是重要’。毕竟,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来挥霍?
她就回去默默把手稿捡起来,打算趁半夜还给黄秀才,并让他小心提防一下山羊胡秀才。
哪想到,鬼仙大晚上一身前朝白衣,飘在黄秀才面前,把他给吓懵了。
他连滚带爬的看都没看鬼仙,直接往外冲。
苏苒之接过手稿,见鬼仙没有离去的意思,她说:“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边山羊胡秀才见到一卷熟悉的手稿凭空出现,‘落’在苏苒之手上,惊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其他两位同伴赶紧检查他是不是哪儿摔到了。
但山羊胡秀才只顾着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鬼仙暂时没空管他,此前,她没注意苏苒之,因为她身上看不出灵力。鬼仙觉得苏苒之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苏苒之既然能看到她,而且手上隐隐约约带着让她顶礼膜拜的力量。
鬼仙立马反映过来,面前这位姑娘一定是高人!
“我……仙长,您身上灵力丝毫不外溢,看似凡人,实则真仙。我想求仙长一事!”
说着,鬼仙跪下来,“此地修官道时,是安定末年。本有两个小村庄,我便是村子里的人。家里男丁除了腿脚不便的爷爷,全都被应征去修官道。可官道修好后,一处总是莫名坍塌,寻来‘先生’一看,只说此地需要镇物,不然这路永远也修不好。”
鬼仙脸上没有懊悔,仿佛讲的不是自己身上的事情。
“镇物,便是要把活人埋在里面,以镇住此处作乱的孤魂野鬼。当初,他们原本想把负责修这段的我父亲埋在这里,我、我不忍心。他是我父亲,从小到大都很疼我,我还没有好好孝顺他,于是我就穿了一身缟衣,自己请愿当镇物。”
苏苒之此前只知道官道安全,一般情况下,并无小鬼小妖敢上前作乱。
她只当是朝廷气运覆盖,再加上经常有士兵骑马而过,煞气十足。足以威慑小鬼。
哪想到,在朝廷气运不足的情况下,也会残忍的用活人当镇物。
至于这位鬼仙代替父亲被埋在这里……
历朝历代都有百善孝为先的准则,这也算是弘扬美德。
苏苒之算了一下,从安定末年到现在,已经三百年有余了。
鬼仙下葬,首先有‘孝’字加身,再加上她死后几十年,亲人应当没忘记给她烧纸祭奠,因此她的魂魄依然有意识。
后来则是因为镇住此地作乱鬼魂,身上多了功德,便慢慢修炼成了鬼仙。
讲真的,苏苒之刚开始对她如何修炼成的鬼仙其实挺好奇的。
但她觉得开口询问未免太不礼貌,于是就没问,哪想到鬼仙自己说了出来。
估计也正是因为她下葬后父母亲人年年都记得她,用心祭拜她,慢慢消弭了她死时的怨气。
如今鬼仙才能做到除了面容除了苍白如纸之外,一颦一蹙都与活人无异。
完全不像普通鬼邪那样青面獠牙。
鬼仙说:“当下,有我的身体在此处,也足以镇压孤魂野鬼了。我周围百十里的镇物都投胎去了,只有我投胎无门。恳求仙长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她便额头点地。
她也是求助无门,才病急乱投医的。
紧接着赶紧补充:“若不行,我也十分感谢大人能听我诉苦。”
苏苒之:“……”好像又得麻烦阴差大人了。
她面色严肃,语气认真:“我们此行正是要去淮明府城隍庙。您若是信得过,把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告知于我,我会在城隍爷面前说及此事。”
顿了顿,苏苒之说:“我会尽力。”但她不能保证一定能送鬼仙投胎。
她毕竟不是阴差大人们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