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晚上的交谈, 苏苒之觉得思路明晰很多。
虽然她暂时依然无法确定武道长的目的,但她对整个棋盘上的所有棋子,包括下棋人都有了大概认识, 不再两眼一摸黑了。
要不是跟在曹子年身边的小孩多此一举的想要查看京都城隍爷声势浩大的去拜访谁,直接给查到了苏苒之头上。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这些事联系起来。
正所谓时也、命也。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此前苏苒之只觉得天庭上以王母为首的一众神仙没担当,在灾害来临前不想着保护生灵, 反倒是自己龟缩进绝对安全的领域, 等待劫难过去。
当然, 肉长的人心有利己思想确实在所难免。
众仙此举是对不起他们得到的供奉和香火, 但除了在道义上谴责他们,真正谈起惩罚报应……他们倒也没主动害人。
而且, 当年知道实情的仙、人,死的死, 老的老, 根本没能力跟这些保全了自身的仙人们对抗。
乃至于如今王母依然端坐在天下共主的宝座上, 接受八方朝拜。
除了苏苒之自己,谁也不知道曾经有一位大人将王母等七位至高神仙困在大殿内, 等他们表明态度。
因为,在苏苒之看来, 这些神仙是得了百姓的供奉、香火、信仰, 还有天地灵气孕育, 才能有如今的实力和地位。
现下三界崩溃,那些日日夜夜跪着祈祷,贡献了虔诚信仰的百姓还在罹难,那孕育了生灵的天地都承受不住——这天地间最大的受益者就该站出来, 率领有能力的神仙, 齐心协力的来抵抗天灾。最终是否会获得一线生机也未曾可知。
可最后王母一行人还是并未照做。
她们依然选择保全自己, 将天下苍生弃置不顾。
苏苒之看着初晨的白光一寸寸爬满窗格,天色即将大亮,真要睡也睡不着。
索性从秦无身上爬起来,捞了先前准备好的衣服穿。
她说:“最开始,我以为幕后黑手不过是《大道仙途》此书的主角曹子年,他‘替’我的命,获得了我的一部分天赋,然后通过炼化你的些许魔气来让百姓奉为真仙,信仰之力源源不断。借此来吸收大量功德,直至飞升。”
三个月前,苏苒之就跟秦无详谈过魔气与《大道仙途》一书的关系。
当时两个人能理清的思路是,此书男主曹子年是在原著中的苏苒之被赶出天问长之后才发迹,展现出不同于常人的天赋,其天赋便是修炼和吸收功德之力。
而功德之力和上清之气,恰好是如今苏苒之的修炼基础。
曹子年不过学了一半。
再联系到江安府盛行的‘请替’之术——曹子年与苏苒之间存在一点若有若无的亲缘关系,还有那微妙相似、正好差了一轮的生辰八字。刚好完全符合‘以命替命’邪术的施行基础。
当初听到这里的时候,秦无想要宰了曹子年的心都有。
秦无亲自经历过两次替命事件。
第一是木匠刘氏老祖宗的转世被其后世子弟所替,整个刘氏差点因为气运流失而分崩离析;
第二次是嫁给河伯的那位姑娘,想要报复曾经负了自己的情郎,让他那位无辜的锦衣卫堂弟替其去死,不过是想让负心情郎一辈子心口绞痛,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不外于是。
这便可以看出,替人生死并不难施行。但想要顶替其能力、运道,必须得经过数十年的谋划。
那《大道仙途》中的曹子年,定是经过漫长的磨合,才逐渐掌握苏苒之修炼功德的能力。
后来又在三十年后秦无被天庭众仙封印,曹子年才堪堪学会如何化解轻微魔气。
这一切都围绕‘替命’在展开。
秦无单手垫在脑后,依然躺着,他身上只披了一件黑袍,随着刚刚搂妻子的动作,胸膛上的衣襟已经散开,隐隐约约露出下面腹肌的纹理。
他现在想到曹子年,杀机已经没那么明显了。
——苒苒说得对,幕后的布局者另有其人。
秦无不是第一次听到苒苒说‘她以前认为’,但这回他却能将此想法和苒苒之前努力提升修为的举止联系起来。
他的妻子,他的姑娘早早就知道他身怀魔气,在明知那本书中他结局惨淡的情况下,不仅没放弃他,反而努力提升修为,想要护着他。
秦无将眼眸中的爱意一敛再敛,却依然压制不下内心翻腾的酥麻与充盈。
要知道,苒苒最初梦到此书内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曹子年‘替’的是她的天赋。
也就是说,当初苒苒在明知道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好结果的时候,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
这一点苒苒从来没提过。
要不是秦无心细,将妻子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恐怕也不会发现如此多细节。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单方面的想要保护小小年纪便失去父亲的苒苒。
他的姑娘用单薄的肩膀悄悄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苏苒之已经穿好了衣服,但因为秦无身高腿长的挡在床外侧,她要下床必须得从秦无身上翻过去。
但昨晚在浴桶里,她身体被魔气折腾的酥麻,两回之后就想要去床上休息。
秦无也是让她先起来,在她即将出浴桶的时候,又使坏的将她抱回怀里,再来了一次。
因此,苏苒之下意识的觉得从秦无身上翻下去这个动作有点危险。
于是她用脚踩了踩秦无的小腿,示意他自己要下去了。
秦无不为所动。
苏苒之心想自己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
但她没有主动送上门,秦无也颇有君子风度的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哑着嗓音问:“苒苒说最开始觉得布局人是曹子年或其师父,天庭众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封印了刚飞升的我。但现在看来,曹子年的实力完全不足以成为下棋人,那么苒苒又觉得下棋人是谁?”
苏苒之原本想说‘这还用说’,他们俩一路走来见识过有布局实力的大能屈指可数。
但对上秦无的眼睛,她微微愕然。
秦无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泛着些许水光,就这么抬头、毫无保留的看着她。
苏苒之这根对‘情’不敏感的木头终于明白两个字——‘情趣’。
她和秦无平时都是喜欢默默为对方付出而不吭声的,积攒一大堆后偶然倾倒出来,那真是满满的回忆和……甜。
她好笑之余又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欢,耐着性子道:“后来咱们不是在落神岭遇到了实力强横的青衣主上么?他设阵法抓无辜百姓炼制长甲犬,手段残忍,又是上面的仙人,我那会儿便怀疑他是布局之人。”
秦无微微颔首。
苏苒之:“但很快我便发现他不是。”
秦无接话:“因为曹子年究其一生都未曾踏入过落神岭?”
“对,”苏苒之抬眸看着他,那眼神就是你分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明知故问。
但面对秦无,她的耐心怎么都用不完,“如果青衣主上是布局人,那么曹子年最先踏足的地方便应该是落神岭和石山。可这两地,他都没去过。”
因此,那位作恶多端的青衣主上并非最终布局人。
而那真正想要让曹子年‘替’了苏苒之命运的布局人,还深深的隐藏着。
不过,既然有了《大道仙途》这本书,苏苒之不难怀疑,布局人肯定对她和她身上的法宝很了解。
因为,用功德之笔书写的东西,全都会成真啊。
苏苒之一早就疑心《大道仙途》是用功德之笔写下的,不然不会完全跟她前面十五年的人生一一贴合。
但功德之笔也不是谁都能用的。
就连跟在苏苒之身边掌管十二个月份的姑娘也只能各自操纵一根金线。
旁人没得到过苏苒之认可,想要动用功德之笔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有人在三界动荡,苏苒之与天道皆奄奄一息,功德之笔神力耗尽时将其拿走,悄悄写下此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让苏苒之惊讶的是,那人居然知道若是使用功德之笔的人并不能被笔认可,那么书写的东西一定要尽力符合逻辑,才会成真。
因此,布局人就想出了‘替命’的事情。
可谓是有理有据,安排的妥妥帖帖。
——如果说知晓功德之笔落笔成真的仙人范围还算大,那么能知道后面这一点的,屈指可数。
王母恰好就在其中。
但背后那布局人一定不知道,功德之笔的神性其实并不在于它本身能落笔成真,而在于用它的人是谁。
布局人不被功德之笔认可,就算写得再怎么符合逻辑,演化成真的可能性也只有三成。
然而当初苏苒之一点修为都没有,刚嫁过去天问长,仅仅用最为普通的羊毫笔,为话本子书写了一个结尾,便续了小狐狸的命,还让它那早亡的母亲回魂来见了它一面。
苏苒之从来都是被功德之笔认可的大人。
秦无看着她的眼睛,两人显然想到一起去了。
苏苒之掀开眼帘与秦无对上,说:“能在混乱时保全自身,还对我如此了解,甚至修为能压制住神性渐散的功德笔。且安插在武道长和曹子年身边的小孩双瞳皆如水一般清澈……水……”
两人突然异口同声:“瑶池!”
白御曾说过,天上的仙人都喜欢通过水镜传讯。
只要站在水边,就能与相隔甚远的同样站在水边的同伴说话。
但若是想要悄悄观察别人的动静,必须得用瑶池之水。
那青衣主上与下属沟通时,鼎中装着的便是瑶池水。
青衣主上用瑶池水尚且如此节省,而能直接通过瑶池水‘炼制’两个孩子来充当耳目的,除了王母,苏苒之不做他想。
这么一来,棋局登时清晰明了起来。
苏苒之说:“青衣主上是一个残暴的变数,他既然能动用瑶池水,那么应该跟王母关系匪浅。武道长曾听命于王母,受王母操控,现下又对我们示好,也算变数。”
顿了顿,她继续说:“棋盘上剩下的几枚棋子,阵营便十分清楚。王母操纵着曹子年‘替’我之命,封印你身。这一点已经不攻自破,曹子年不足为虑。我们只需要在小心青衣主上和武道长的同时,提防王母的后手。”
秦无颔首。
面前迷雾散尽,露出前路的凶险与坎坷。
但他和苒苒不会畏惧,因为他们不是单单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身后还有曾经三界崩塌时的数万万冤魂——为了不让悲剧再现,魔气的事情必须解决。
秦无坐起身,苏苒之下床编发。
他几下裹好玄色衣袍,接过苏苒之手中的簪子,轻柔的给她将头发固定起来。
“关于岳父岳母,”秦无斟酌着说,“如果我没记错,岳母应该是大安国的长公主。咱们在京都,说不定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苏苒之其实也想过这点,但之前要提升实力参加蟠桃宴,她和秦无都没顾得上此事。
毕竟她娘已经过世那么久,长公主府肯定被人里里外外清理了不知道多少遍。找到有用东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现在有了点闲暇时间,还是可以出去走走的。
当苏苒之将自己这个想法说出来后,冯城隍扇子‘唰’的一下展开,颇有纨绔子弟一掷千金范儿的说道:“好!京都我最熟了,我带前辈们玩好的!”
他说这句话时掷地有声,长川府城隍拦着他都来不及。
——人家夫妻出门逛街,你一个光棍了三百多年的老城隍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