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后又抚慰了杨老夫人几句, 便摆驾回宫了, 各人也散了去。顾早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才觉着全身的力气都似是被抽光了,坐在了椅子上靠着便是不动了, 被蕙心劝着叫到榻上去休息下。刚脱了鞋子,便见老夫人屋里的大丫头兰心手上拿了个匣子过来了, 蕙心急忙迎了上去。
兰心瞧了眼正靠在榻上的顾早,过来行了个礼, 这才道:“老夫人叫我送了这匣的高丽须参过来, 说是成了人形的,吃了最是补气。”
蕙心面上露出了惊喜之意,看了眼顾早, 急忙代着接了过来。顾早亦是微微含笑道谢, 这才叫蕙心送出了兰心。
蕙心进来,见顾早眼睛落在那匣子上面, 自己过去打开了看下, 叹道:“果然是支上好的老参呢。可惜……”
顾早知她是在叹老夫人如今才方稍稍转了些对她的态度,只可惜有些晚了的意思,也只微微笑了下。
转眼离太后那日去了又已是过了十来天,已是小年了。派出去听消息的人日日里都是耷拉着个脸回来,教这偌大太尉府里的气氛是一日冰过一日。那娇娘和杨焕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 前几日里又不知为了什么吵了一架,一气之下便要回娘家,杨焕也只是冷眼瞧着嗤之以鼻, 并不阻拦,娇娘跑去姜氏面前又告状,反被狠狠训了一顿,一气之下便果真带了丫头回去了。只今日是小年了,这才被许夫人又用马车给送了回来,到老夫人面前赔了不少笑脸。
老夫人前几日里不小心染了些寒气,加上心病,一下便是有些起不来了。许夫人过来的时候,顾早正坐在床尾给她揉搓着脚底。许夫人见老太太眉眼间似是有些不耐,知道自家女儿有些过了,又听丈夫说这杨太尉因了前些日子里的那事,如今颇受皇上礼遇,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离去,姜氏给送了出去。
顾早继续给老太太揉捏着脚底的穴位,听她嘴里模模糊糊嘟囔了声“昊儿……”,心中又一阵翻涌,手便停在了那里。没一会却是听到阵轻微的鼾声,原来已是睡了过去,这才将她脚轻轻放回了被子,自己起身回了南院,却是准备着年底前要回娘家走一趟了。
顾早对着镜子仔细装扮了一番,换了身新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缎貂的毛氅子,这才和蕙心容彩一道,上了马车,带着早备妥的各色年礼出发了。
因了马行街的那房子的租期没几日便要到了,方氏几个都已经搬到了酒楼后面的几个空屋子里去住。又新盘下了后面的一块地皮,打算着明年春暖之后便要起几间屋子做定居了。
顾早到时,见整个酒楼都是披红挂绿到处挂了灯笼,贴了各色窗花,瞧着十分的喜庆。自己站定了脚,面上做出了笑容,这才进去了。那方氏和三姐柳枣看见了,都是大喜过望地围了过来问长问短,青武也是放了年假在家,看见顾早也是十分欢喜,只站在一边嘿嘿笑着。
方氏开口便是埋怨着道:“你怎的恁久都没来这里看看,只派了那蕙心姑娘来来去去的。”说话着抬头瞧了顾早一眼,便是大叫了起来道:“哎哟我的娘诶,不过这几天没见,怎的瘦了这许多?女婿呢,我那女婿也来了吧,叫他过来我问下,恁大的太尉府里竟是喂不饱你吃食?”
顾早听他提起了杨昊,本是早就想好应对的那话一时竟是无法开口说出,倒是边上的蕙心笑眯眯接口了道:“老夫人问我家二爷啊,二爷前些日子去了外面,本是早好回来的,谁知风雪把路给阻断了,楞是到现在还没回呢。”
方氏嘀咕了句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净往那外面瞎跑什么,眼见着明日就年底了,搞不好要我女儿一个人守夜……”
顾早只做没听到,强打起精神望向了三姐几个,见都是面上带了笑地望着自己,心中一下也是有些烧暖了起来。
方氏突地拍了下手,笑眯眯道:“刚前几日收到了那岳小哥托人捎带来的信,说是年后就要入京,一来是再去考那个武举什么的,二来就要遣了媒人来提亲了呢,他爹娘也要一道来的。”
顾早望向了三姐,见她虽是有些羞涩,只也大大方方地点了下头,又听青武说明年春也要被石先生推举着去考那太学了,心中更是欢喜。一直留到用过了晚饭,这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两人回了太尉府,天已是黑了。先去北屋探望了下,姜氏和那刚被送回的娇娘也在,老太太没说两句话就有些气短,挥挥手叫都退了下去让清净下。蕙心见她这恹恹的样子,心中难过,与兰心一道去厨下给熬药了,顾早便自己一人往南院行去。
太尉府里的屋檐廊角仍是亮着一道道的灯笼,只寒风里不停晃动,照得地上的人影也是影影绰绰,看着竟是有些荒凉之意。
顾早觉着了些寒意,瞧着南院就在前面了,拉紧身上的毛氅,紧走了几步。到了那竹从的前面,却是突见路上立了个人,一看居然是杨焕,脚步也没有停留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婶……子,”顾早突听身后杨焕叫了一声,怔了下才悟过来是在叫自己。犹豫了下,停了脚步,回转头看着他。
杨焕看起来似是有些局促,支吾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着道:“二叔……定当会回来的……,你……”下面便是没声了。
顾早有些意外,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
杨焕见顾早对自己露出了个笑,一下便是欢喜了起来,张了嘴正要再攀谈几句,却见她朝自己点了下头便转身往那月亮门去了,门里小跑着出来个丫头迎了上去,看着便似是从前老夫人屋里的珍心。怅怅望着,见她两人都进了门拐得不见了,这才怏怏地垂了头,一路踢着石子去了。
顾早回了屋子,被那暖气一扑,没一会便觉身子又是沉得似是坠了铅,只想洗漱了上床躺着去,却被容彩给拦住了,说是会积食。顾早见她和珍心都在尽力引自己说话,不忍拂了好意,瞧着时辰也确实早,怕这么早睡过去了半夜里醒来难过,便叫拿了针线过来打发时间。没一会蕙心也是回来了,几个人一道围坐在了暖炉前。
“夫人,这便是蔷薇水吧?我从前听绣心姐姐说过,这水香得很,洒几滴在衣服上就可以香个一两天呢。”
珍心本是要去那柜子前拿把剪刀的,一眼看见了放在上面的那还剩半瓶子的蔷薇水, 便顺手拿了下来不停翻看着。
顾早转头看去,怔了一下,随即强笑着道:“确是蔷薇水。你若喜欢,便送给你了。反正放我这里也是不大用到,这少了的多半都是它自己跑掉的。”
珍心欢喜,正要道了谢,突见蕙心拿眼看着自己,急忙放了回去道:“这是二爷送给夫人的吧。我只随口说说的,哪里能叫夫人送给了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蕙心又咳嗽了声,这才想起自己从前被蕙心吩咐过了不能在夫人面前提“二爷”两个字的,怕她听了触景生情。见又是说错了话,有些窘,立在那里不动了。
顾早笑了下道:“确是二爷从前里送我的。只这个也不是新的了,下回我叫他多带几瓶子回来,你们一人一瓶,香得出去人家光用鼻子闻就知道是我们南院里的人……”话说着,才觉到自己鼻子已是有些发酸,怕被她几个看出,急忙转过了头掩饰。
那门此时却是“桄榔”一声,几乎是被砸开的,几个人循声望去,见是新进南院的丫头阿宝,就是从前与柳枣一道被杨昊从牙婆手上买回的其中一个,那手还扶在门上,上气不接下气的。
蕙心眉头微微皱起,刚想说她两句,却听阿宝已是欢天喜地嚷道:“夫人,夫人,二爷回来啦……刚外面的婆子跑到了院子门口传讯,说是二爷回来啦,正往老夫人那去呢……”
蕙心大喜过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阿宝又在不停嚷叫,这才抬眼望向了顾早。见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脸白得像纸,手却是在微微抖动,原先拿着的那绣花绷子也早跌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滚得撞了墙才扑了在地上。
蕙心知她心情应是太过激动,正要上前扶住,眨眼却见她已是几步便跑出了屋子,往外卷了而去。几个人急忙也都呼啦啦地跟了过去。
顾早只觉自己那心便似要爆裂开来,耳里仿佛都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耳壁时发出的轰隆之声了。虽是两腿发软,竟也是跑得飞快,转眼便出了南院的月亮门,刚拐过那从竹子,便看见个熟悉的人也正往自己这边大踏步过来,猛地停了脚步,一下竟是心慌气短,连气都要透不出了。杨昊飞快到了近前,将她一把抱起便往里屋而去,丢下后面站着的一群面上带笑看热闹的人。
顾早两手死命抱住杨昊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之音,眼泪无声汹涌而出,待被杨昊抱进了屋子放在塌上,一张脸已是泪痕斑斑了。
杨昊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顾早的脸,突然笑道:“我现在瞧着你,竟是想起了从前里吃过的一道你做得菜。”
顾早止住了眼泪,抬眼望着他。
杨昊笑道:“一塌糊涂,你这脸瞧起来不正象那道一塌糊涂的菜么?”
顾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了手朝他胸口要狠狠捶下去,却被他一把捉住,眼睛又反复看着她,这才叹道:“不过两个月未见,竟是瘦的成这样了……”
顾早抹了下脸,坐起了身,从上到下仔细又打量了一遍杨昊,见他虽是风尘仆仆的,瞧着精神却是不错,一双眼睛炯炯发亮,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咬着牙恨恨道:“你前些日子到底是怎样了,迟迟不回的,我还道你……”后面那几个字却是又咽了回去。
杨昊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顾早瞧,突地将她搂了过来,炙热的唇便不断落在她的额头眉眼之上,正移到她唇边之时,却听到房外的门被敲响,接着便是蕙心那显见是忍住了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道:“二爷,夫人,老夫人那边现正热闹着呢,叫你两个一道过去。”
杨昊似是充耳未闻,一下贴上了顾早的唇不放,有些粗糙的大手已是伸进了她胸口衣襟里。门外沉寂了下,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顾早终是忍不住双手抵着他胸膛,稍稍往外推了一下,却听他“丝”地一声,面上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
顾早一惊,拉近了他正待解开衣襟细看,手已是被按住了,杨昊看着她笑道:“只是个皮肉伤,差不多都好了。”
顾早不理,强行解开了他衣襟,这才看到他胸口处有个酒盏大小的伤口,看起来本应已是结了痂的,只此时却是有些绽裂,又渗出了些血丝。
“是被冷箭所伤,本已是全好了的。只是怕你担心,又想赶在大年夜前回,所以路上走得急了些,马上颠簸了下便又绽开了,过两日便会好的。”
杨昊见顾早死死盯着自己那伤口,嘴唇有些发白,急忙解释着道。
顾早二话不说,转身便朝门口走去,被杨昊一把拉住了。
顾早转头急道:“伤口还血淋淋的,你倒还有心思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请人叫了郎中来看下……”话未说完,自己却是突然觉着一阵反胃,急忙捂住了嘴飞奔到那痰盂前,俯身下去竟是吐了个天昏地暗,到了最后连那酸水都呕了出来,这才稍稍舒服了些。
杨昊大惊失色,上前不住拍着顾早的后背,突然想了起来,急忙自己去开了门,一直等在外面的蕙心和容彩这才进来了。见顾早这般狼狈的模样,面面相觑了下,这才打水的打水,递巾的递巾,忙成了一团。
顾早好不容易直起了腰身,接过了蕙心递来的水漱了下口,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二姐,你没事吧,怎的突然呕得这样厉害?”杨昊仍是放心不下,转头又对蕙心道,“你还是去回禀下我娘,就说二姐有些不适,我等下再过去。”又对着容彩道:“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顾早心中一动,再细细一想,算了下日子,猛地有些醒悟了过来,见蕙心容彩都是转身要出去了,急忙叫住了。
杨昊有些不乐道:“二姐,娘那里我方才已去过了,迟些去也不打紧的,你身体要紧。”说着又催促她两个起来。
顾早又是高兴又是有些惴惴的,只一时也不好说出口,站在那里正有些犹豫,众人突听门口处响起个声音,原来是一直在那和珍心一道看热闹的阿宝笑嘻嘻道:“夫人不会是有喜了吧?我进府之前,隔壁那个新媳妇有喜的头两个月,就是像夫人现在这样呕个不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