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女儿身(十二)
宴席散场, 距离梨园开戏还有近一个时辰, 慕回被晏彻叫去商量事情,宁婴在大殿上干坐了片刻, 便随着一众官夫人去了偏殿休息。
她平日深居简出, 一贯懒得和这些世家贵妇打交道, 在偏殿待了一会儿就坐不下去了,寻了个理由去往偏殿外的园子里闲逛。
皇宫中的景致对宁婴而言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 她曾当过妖妃, 做过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更是做过一朝女帝, 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她眼里也只是未来会被轻易抹去的零星记忆。
绕过回廊,在园子的竹林里转了转, 身后的人群声越来越远, 灯光也随着声音一点点淡下来。
正当她考虑着要不要往回走的时候,竹林中划过一阵风, 她刚想循着风的方向抬头, 腰身一紧,双脚随之离地。
身旁人飞身跳跃,两旁的翠竹不住地往后移动,忽地一丝光亮入目, 宁婴眼前霍然开朗, 如镜子一般的湖面倒映着一轮暖黄色的圆月。
双脚落地,宁婴转过头去,身旁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在席间喝得烂醉,被早一步送去休息的晏允。
闻到他满身的酒气,宁婴的鼻子轻轻皱了一下,略有些嫌弃道:“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没醉。”晏允揽着她腰身的手未收回,整个人从后面将她圈进怀里,低垂着脑袋,将脸埋在她后颈,闷声闷气:“就是看不惯他亲近你。”
他没醉,就是看不得他们那副夫妻情深的样子,一刻都待不下去。
宁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我呢?”晏允圈着她的手不自觉收拢,终是忍不住问出口:“我也是逢场作戏?”
宁婴身子微僵,沉默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对宁婴而言是无解的。
你要问她,她是在逢场作戏吗?
她一定会告诉你,是的。
她是清愿者,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不就是逢场作戏吗?
可你要是问她,她是否喜欢眼前的人。
其实。
她是喜欢的。
于她而言,喜欢是种极其纯粹的感觉,只要是她觉得感觉对了,那就是喜欢了。
那份喜欢是真的,逢场作戏也不假。
既然如此,你要她如何回答?
而宁婴的沉默恰好成了最残忍的回答,晏允蓦地松开双手,心口的刺痛一点一点扩大。
他忽地嗤笑出声,眼中满是讥嘲:“是我活该。慕回说得对,我这种人怎么有脸出现在你面前?”
还妄想你会嫁给我?
我怎么配?
你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一个杀了你兄长,甚至还想杀你的人。
耳边是晏允闷声自嘲,宁婴有一瞬间的恍然,她望着平静湖面上的那一轮圆月,缓缓转过身,抬起眸,对上眼前这个在外人眼中俊雅如仙的闲散王爷。
微微弯了一下头,问:“晏允,你喜欢我什么呀?”
晏允面色怔愕,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喜欢哪有什么原因?”
就是第一眼见到,心里就有个声音说,嗯,就是她了啊。
喜欢自然是所有的全部。
宁婴听言失笑,她扬了扬眉,眼中仿佛盛了星光一般,说:“那慕回又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喜欢我就是活该呀?”
晏允心口一钝,因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苏琰。
因为他内心龌龊又肮脏。
因为——
“因为你是晏彻手里的一把刀,因为你杀了苏琰?”宁婴替他说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望着月光下脸色煞白的男人,眼前竟浮现起初见他时争锋相对的画面。
宁婴微眯了眯眼,踮起脚,带着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内疚。”她收回手,歪着脑袋,颇有些恶劣地扬着灿烂的笑,在晏允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缓缓说出一句:“苏琰没死,她就站在你面前。”
仿佛觉得这句话的震撼力还不够,宁婴笑意不减,颇有些傲娇地抬了抬下巴:“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君阁主连着对我下了三次毒手都没成功,可见你的实力远不如我。”
“你…………”晏允颤着唇,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却见她点头,再次证实自己的身份:“家父曾经说我命格奇特,只有女扮男装才能破解命中大劫,现在想来这话也不算假,苏琰这个身份确实替我挡了一回死劫。”
晏允听着她说的话,耳中却嗡嗡作响,是了,他没有杀苏琰,可他曾经对她的杀心并不是假的。
“嫣儿。”他张了张唇,想要问一句,你可记恨之前的我,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宁婴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问话一般,眨巴了一下眼睛,用着轻松不在意地表情,说着扎心的大实话:“说不记恨是假的,但还不至于要跟你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说完,停顿了一下,继而抬手抚上眼前人垂落在侧脸的长发,难得神色认真地开口:“晏允,很多事情都讲究缘分。我是苏琰的时候,你我以文会友,连兄弟之情都算不上。而我是苏嫣的时候,你是堂堂大雍国的瑞王爷,我是慕回的妻子,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丞相府和瑞王府的距离……”而未来,我是多姿国的皇太女,你是敌国皇帝手里最致命的那把刀。
“我们没……”可能的。
宁婴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晏允几乎是本能地打断:“快开戏,回去吧。”
他说罢,慌乱地避开宁婴的目光,抱着她的腰身,脚步点地,朝着来时的方向飞身而去。
宁婴被他圈在身侧,身体飞离地面的刹那,双眼不着痕迹地划过湖岸西侧的一丛细竹林。
待到晏允和宁婴的身影消失,那丛竹林后僵立的两人才恍惚回神。
晏彻神色冷沉,转眸看向身旁的慕回,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的质问和猜疑才稍稍褪去了一些。
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说了一句:“回吧,该开戏了。”
慕回闻声,神色怔忪地抬头,讷讷地点了一下头。
晏彻刚跨出去半步,突地停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晏莹的婚事可以作罢,你与苏嫣和离吧。”
慕回身形一颤,垂着眸,第一次开口拒绝:“臣不想。”
晏彻转身,冷笑:“慕卿这是准备欺君罔上?”
慕回倏地抬头,对上晏彻冰冷的眸子,怔怔看了他许久,一字一顿:“子透,我们三个相识相伴十余年,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子透是晏彻的字,只是这些年已经没人再这么称呼这个一国之君了。
君臣有别四个字大抵就是抹杀这一切的源头。
“你若是再敢对她动手,她必定恨你入骨。”慕回语气冰冷,最后看了晏彻一眼,“你我兄弟情谊已尽,日后你是君,我是臣。还请皇上记好,苏嫣她是我的妻子。”
晏彻身形一晃,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
此刻随着一群官夫人前往梨园的宁婴,正慢悠悠地欣赏着沿路的各色宫灯,意识则与小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主人,狗皇帝和丞相大人决裂了!妈呀,我还以为狗皇帝会一言不合让丞相大人告老还乡呢!结果屁都不敢放一个!】
宁婴倒是不意外地淡笑了一声,慕回这个人看似对什么事都淡漠不在意,可他终归和苏嫣不同。
苏嫣不是个物欲重的人,对权势自然也不甚在意,她之所以入朝堂,除了家族的使命感,更多的是她拥有一颗为天下苍生而生的心。
慕回同样不是个重物欲的人,他对权势一样不看重,可不看重归不看重,他却是手里捏了小半个大雍国权柄的人。
当年虽然是晏氏登基为王,开国的却是晏,慕,苏三大家族,慕氏一族的权势,连晏彻都忌惮不已。
以宁婴对慕回的了解,这人看似冷清淡漠,无欲无求,切开来却是个黑的,晏彻真要敢铲除异己,慕回还真敢反。
苏琰之死已经踩在慕回的底线上,如果不是宁婴在那段日子里再三安抚他自己只是遵循天道,让他以天下苍生为重,恐怕连那场大火都烧不起来。
如今他知道自己就是苏琰,只要晏彻出言一激,结果可想而知。
【_(:3∠)_我刚刚回想了一下,居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
【主人你刚刚这是一下套路了三个人啊!】
宁婴:“………………”你反应可以再迟钝一些。
……
丞相府。
从皇宫回来后,宁婴洗了个澡,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懒懒地倚着软榻看话本。
慕回坐在她软榻侧对面的桌案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一刻不离她那张带着些倦怠之意的小脸。
终于。
在丞相大人的强烈注目下,宁大佬忍无可忍,撑着手坐起身,懒散地抬了一下眼皮,问:“夫君可是有事?”
慕回恍惚回神,盯着宁婴微张的唇怔了片刻,忽而开口:“子玉?”
“嗯?”宁婴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继而眉心微蹙,瞥过眼,掩饰性地反问:“你唤我兄长的字做什么?”
慕回心头滞涩,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右手腕,摸到腕上绳结有些老旧的手链,眼眸渐渐下沉。
“我听见你与瑞王爷在镜湖旁说的话。”
宁婴怔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慕回见她如此,心中酸涩不已,“你不信我。”
你若是信我,为何要骗我?
你若是信我,又怎知我不会帮你?
你若是信我,又怎会只与晏允说那样的话,却对我只字不提?
宁婴张了张唇,轻叹了一声,故作无奈:“我一个人欺君便罢了,怎么能连累你。”
“子玉…………”慕回心口一睹,想到自己方才谴责的话语,呼吸一滞,他是气昏了头了。
宁婴却仰起头,朝着他笑了笑,“既然二哥已经知道了,倒也省得我头疼该如何跟你说这件事。”
“你原本是要跟我说这件事?”慕回眼眸一亮,却见眼前模样艳丽的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跟你说这件事,不过还有另外的事情。”
“什么事?”
“我们和离吧。”
啪嗒一声,慕回手中的书册落地,他霍地站起身,一个跨步走到宁婴的软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此刻在他眼前越加显得柔弱娇小的女人。
沉声问:“因为晏允?”
宁婴侧仰头看他,沉默了片刻,模棱两可道:“算是吧。”
慕回神魂俱裂,垂眸,压抑着低吼:“你既已经嫁给我,怎么能和他苟且…………”
“我记得,成亲前你说过,只要是我想要的,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任何要求你都会满足我。”宁婴神色淡淡。
慕回脚下踉跄,连连退了两步,黑得发沉的眸子深深看了宁婴一眼,背影仓皇地逃离主屋。
而在慕回离开的刹那,如一尊雕像般静立在窗后的晏允,双肩蓦地松弛下来,俊眸一片星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门紧闭的主屋,飞身进入漆黑的夜幕。
【主人…………晏允也走了。】
宁婴微微颔首,双腿落地,站起身,缓步走至后窗,伸手推开。
她低头,从手中的话本里抽出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张,十指灵活地叠成一只纸鹤。
双指一曲,对着纸鹤轻轻弹了一下。
只见那只纸鹤仿佛活了一般,扑腾了两下翅膀,朝着多姿国驿馆方向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_(:3∠)_谢谢大家,我努力开心一点!
本来不想在文里发一些影响大家看文心情的话,但是,有时候生活情绪总是很容易影响写文。
大概是我还没过中二矫情的年纪,面对想不通的事,总是会钻牛角尖。
不过没事啦,我会振作哒!
很抱歉,影响到大家了!
也很感谢你们!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