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可能会命人捆绑自己赴阙,李汲是有过心理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在大庭广众间揍了叶护太子,此事不可能就此了局,即便叶护太子不敢怪罪,李俶也软弱含糊,上面可还有个李亨呢。李亨为了向回纥讨取援军,先送闺女再送民女,表面上天子豪赐,骨子里卑躬屈膝,那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呢?
否则的话,他召自己跟李泌一起回凤翔来干嘛啊?
只是倘若卫伯玉带兵过来,说圣命将你绑上去请罪,还则罢了,谁想对方却使此等狡诡,并且还预先伏下了那么多兵卒……李汲见状,不由得心头火起。
然而心中虽恼,脸上却不表露出来,他再次背负双手,冷冷地环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到卫伯玉身上,撇一撇嘴:“卫将军很瞧得起李某啊,先诓走了我的兵刃,复使健儿群围,如此你才有胆量来缚我么?”
卫伯玉不禁面露惭色,嗫嚅着道:“上命差遣,不得不为,李……”
李汲朝他一瞪眼:“哦,是上命,不是圣命?”
见卫伯玉不答,他眼角匆匆一扫,院门外似乎还藏着有人,当即冷笑喝道:“鱼公不敢露面来见我么?!”
其实“圣命”也可以算作“上命”,李汲是本来是故意挑卫伯玉的语病——抠字眼儿罗织罪名这事儿,“键盘侠”都熟啊——随口这么一问,谁想卫伯玉竟不能答。他当即反应过来——皇帝召见自己,多半是真的,但下令将自己绑缚往见,甚至于还骗刀、伏兵,这多半别有指使。
不是李辅国,必是鱼朝恩!
于是朝着院外一声暴喝,果然把正主给唬出来了。鱼朝恩在门外露出半个身子来,却不敢正视李汲,只是吩咐:“还不赶紧缚上,更待何时?”
李汲时常出入禁中,跟很多禁军都认识,尤其他还与原本同属神策军的荆绛、陈桴、羿铁锤等人交情不浅,加上勇名已然响彻一方,所以那些禁兵虽然围上,却还不敢妄动。本以为也就做个样子嘛,上命将李汲绑缚了去面圣,他岂敢不遵啊?谁想李汲丝毫也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并且军主鱼朝恩还跟背后连声催促……
两名伴随卫伯玉左右的禁卒提着绳索,却不敢遽上,游目向同袍求助,于是正面数名禁卒大着胆子,手挺长矛,小步朝李汲缓缓迫近。李汲冷笑一声:“汝等面对吐蕃的时候,也是这般噤若寒蝉么?”猛然间朝前一蹿,伸手抓住两支长矛,奋力朝左右一搡。执矛的士卒被他大力所迫,站不稳步,当即两向跌倒,还把外侧的两名同袍也给撞翻了。
卫伯玉无奈喝道:“李汲,宫禁之中,焉敢动粗?!”
李汲将双矛抢在手中,也不倒手,矛刃朝后,矛樽向前,朝卫伯玉略略一扬,说:“既是圣人召见,那便头前带路,若欲缚我前往……嘿嘿,且先过了我手中器械再说!”
一名禁兵探头探脑,欲自后方迫近,李汲却如同脑后也生有双目一般,猛然间反身就是“呼”的一矛杆,将这不开眼的家伙狠狠抽翻在地。
卫伯玉回望鱼朝恩,却见鱼朝恩朝自己瞪眼努嘴,无奈之下,只得将李汲的横刀交给部下,换了一支矛来,便欲猱身而上。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且慢,这李汲厉害得很,只有某才战他得下!”
李汲凝神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提着袍服下摆疾奔而来,不是旁人,正乃老荆是也。老荆跑到近前,顺势从卫伯玉手中接过长矛来,朝李汲摆个架势,喝道:“此前只较量过拳脚,今日来试你的矛术!”
李汲心说你这不混蛋嘛,我的矛术还是你教的咧!
他前世只会打拳,就没玩过兵刃,而此世的李汲是练民间拳脚、棍棒出身,给支剑、给柄刀也能抡上几下,至于军中弓弩、长兵,在抵达定安前从未接触过。所以李汲跟老荆等神策军将打得火热后,就私下请他们教授武艺——还得瞒着李泌。
他正是跟陈桴学的弓术,跟羿铁锤学的马术,跟老荆学的长矛。
所以啊,论矛术你是我师傅,而且教了不到俩仨月——大家伙儿都忙,具体教学时间那就更短——竟说要跟我较量,你要不要脸啊?!
虽然腹诽,面上却不表露,只是随手弃掉一支长矛,双手捏稳另一支——一矛对一矛,我不能占你便宜,况且我也不会使双枪啊——面朝老荆:“好啊,来,来。”
老荆双眉一挑,当即手挺长矛,有若游龙一般,中宫直刺。李汲侧身躲过,仍不调转手中矛杆,却双手握其一端,高高举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打下。老荆一矮身,横矛相格,李汲不等招式用老,手腕一拧,矛杆便即侧向来扫老荆腰胯。
老荆被迫后跃一步,面露恚色:“这不对!”
当然不对,他使的是矛,李汲使的其实是棍……
李汲心说较量矛术,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呢?我熟的只有棍棒,不如把矛杆当棍子来使吧。
不过民间惯用的木棍,多数齐眉,也就六七尺左右,而军中长矛最短也在一丈二尺开外,差着整整两倍呢。也就是李汲力气大,才能把偌长的矛杆当棍子使,换一个人肯定玩儿他不转。
老荆恼怒之下,使出浑身解数,挺矛朝着李汲胸腹之间,连续数刺;李汲则把矛杆抡圆了,大开大阖,节架相还。两人这一打起来,导致方圆两三丈内,矛影若林,劲风如刀,包括卫伯玉等人,全都被迫疾步后退,再不敢稍稍靠近。
直急得鱼朝恩跟院门口连连跺脚:“怎不都上啊,怎不都上啊?还不快快将李汲拿下?!”
终究老荆久经战阵,长矛更是耍惯了的,李汲以矛代棒,却使得不怎么顺手;并且长矛主要靠捅刺,属于点攻击,棍棒则须砸扫,属于面攻击,相较之下,使棍的更易露出正面破绽来。因此又战数合,老荆趁着李汲矛杆一扫不中,抡在外侧,露出胸前空门,他当即一矛便即直刺过来。
然而矛尖只是瞄准李汲的胸口,却并未再向前挺出半分,老荆本人反倒如同游鱼一般——也不知道如此榔槺的身材,怎会那么灵活——身随矛前,原本左手捏着长矛中部,右手捏着近樽位置,瞬间一倒,右手贴近了矛缨,偌大的身躯便已撞入李汲怀中。
李汲矛杆抡回来,就此落了个空,他反应也很快,当即松开右手,在胸前一挡,旋即被老荆牢牢抓住了手腕。
二人近身之际,老荆压低声音劝道:“趁着将众兵逼开,你快逃吧?!”
李汲干脆抛下长矛,左手反抓住老荆手腕,扣他关节,同时低声回答:“我为啥要逃?”
老荆也弃了矛,二人四手,扭在一处——“你打了叶护太子,圣人或将杀你,故使禁军来绑缚——唯逃走才有活路啊!”
他这个着急啊,心说我假装跟你对战,其实是给你个机会逃亡,都到这般地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是吃了豹子胆啊,还是脑袋里有屎啊?!
急切之间,一个不留神,脚下被李汲伸腿一绊,当即侧倒下去。随即李汲脱出双手来,一扳其项,一托其腰,就把老荆将近三百斤重的庞大身躯,朝着院门方向狠狠掷去。好在因为他们对矛范围太大,使得执矛禁卒纷纷后退,还把长矛给立了起来,若还如前一般斜端着,估计老荆会当场被捅上好几个透明窟窿……
李汲用老荆迫开众人,趁机发足朝着院门狂奔过去。鱼朝恩吓得腿都软了,本能地掉头就逃。
本以为李汲是想破围而出,逃出宫禁去——正合我意啊——却不料他朝左边儿躲,李汲就往左边儿追,他朝右边儿绕,李汲就往右边儿逐,嘴里还叫:“鱼公不是要缚我吗?你且亲自来缚啊!”
鱼朝恩心说我靠,这货怎么专奔我来?难道我从前料错了,他确实是莽汉一条……还是说,这家伙知道孤身一人,难出宫禁,所以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不要啊,我各门都安排好了,就盼着你逃跑呢!可是这话又不便明着跟李汲说,再者——我也没机会说啊!那家伙虽然手中无刀,力气却大,说不定空手都能杀人——我早就领教过了——一旦被他追上,照面门“嘭嘭”来两拳,说不定鱼某便要归西!
还是赶紧逃吧……对了,去向圣人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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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所料不差,李亨确实没下令将其绑缚来见。
皇帝自以为富有四海,人人敬畏,李亨压根儿就没意识到李汲曾经起过犯驾之心——其实犯驾之行,勉强也可以说是有过的,只是李亨那夜喝多了,记不清爽——所以召李汲来责问,要打要杀皆可,大殿之上,禁卫环绕,还怕他抗拒不成吗?为啥要缚啊?
况且李泌还在旁边儿呢,其弟有罪,可以明宣而惩,倘若五花大绑过来,长源面上须不好看。
李亨这回召李泌回凤翔来,不仅仅询问战况和自己还都的仪轨,也打算好好感谢一下老朋友——因为有你辅佐,我才能够返驾而归长安。且最近军资开销太大,几名宰相都焦头烂额,明显搞不定,则长源既立复都之功,是不是愿意出任宰相呢?三省主副,任君挑选。
至于李汲打了叶护太子之事,原本李亨没打算惩处——这是件挺麻烦的事儿,自己对叶护太子的承诺实在不便宣告于众人,所以啊,回纥人若生怨望,就让李俶处理去,朕权当没听说好了。
还是李辅国反复进言,说李汲此举表面上是不忿叶护太子,实际上是藐视陛下您的权威啊,即便不杀,也得召他回来好好责罚一顿,才能显耀天威,别让这孩子恃功而骄不是?李亨这才在召唤李泌的同时,也召了李汲。
其实李辅国很想趁这个机会弄死李汲的,但他前番谋害李倓就落得个功败垂成,再耍起坏来,难免慎之又慎——尤其李汲当日在殿上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目光,仍不时在脑海中萦回,使其寝食难安。他瞧出来李亨并无处死李汲之意,再加还打算请李泌出任宰相,就此不敢把谗言进得太狠,把事情做得太绝。
但是李辅国谋划,让鱼朝恩去捕李汲,并且要上绑缚。倘若李汲甘心受缚,鱼朝恩便可趁机折辱之,哪怕这回杀不了他,也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从此畏惧我等。倘若李汲不肯受缚呢?那更好,让鱼朝恩逼他与禁军厮打,然后暗开一线,纵其逃亡。
不从圣命,见召不至,反而逃出宫去,这罪名可也不小吧?而且一旦逃亡,哪怕你再能打,不过一匹夫耳,我就可以调兵缉捕啊,捕拿之际一个失手,把你宰了,圣人也无话可说——就算要责罚,也罚不到咱家头上来。
他当然没料到老荆好心办错事,差点儿做了帮凶……
且说李泌觐见李亨,说了说香积之战的经过,以及夜逐叛将,生擒田乾真——事先已经跟李俶、郭子仪他们统一过口径了,就说是仆固怀恩献策,李俶当即允准,并遣李倓往追——等事。随即李亨就问:“朕欲表请上皇东归,朕当复还东宫,恭修人子之职,可乎?”
李泌忙道:“不可!陛下若如此上表,上皇必疑,不肯东归矣!”
“如之奈何?”
“可命群臣拜表,言自马嵬驿请留之后,灵武劝进,到今日成功,陛下日夕思念上皇,恳请速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如此即可。”
李亨说好——“烦劳长源草表。”
趁着李泌打草稿的机会,李亨就命召李汲来,鱼朝恩领命而去。李辅国跟旁边儿站着,心中默算时间,倘若李汲束手就擒,这会儿应该来了……他果然莽撞不肯受缚吗?大好,大好!
哦,也不对,还得给鱼朝恩留下折辱那厮的时间……就这方面而言,鱼朝恩比我还能干哪,且残忍刻毒,当世无对,我相信他必能把李汲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起码收拾得再不敢正眼以觑我等。
正幻想着呢,忽听殿外响起鱼朝恩的惨叫来:“大家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