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拉着李汲出门,低声问他:“如何?”李汲心里有数,却偏偏要装傻,反问道:“什么如何?”
李倓压低声音说:“我欲往追仆固怀恩,与他一同去擒李归仁、安守忠等,长卫,你肯不肯来?”
李汲也低声道:“奈何元帅不允……”
李倓道:“我是行军司马,帅府卫士,自可调动,不必元帅下令。唯恐声张,使元帅早早察觉,遣人来追,因而只带你麾下五十骑——你可敢去么?”
李汲早就猜到这一出了,实话说他也有些跃跃欲试——那么大的战役,自己总是跟后面远远瞧着,那多没劲啊。倘若叛贼并未宵遁,就当晚上去跑跑马,兜兜风好了——这还是闰八月,白昼甚暖,唯晚间有些凉风,吹在身上颇为惬意——倘若真撞见了叛军呢?忙着逃命的家伙,能有多少战斗力?
但是此前他不能主动提起,还要维持人设……如今李倓既然点明了,还问:“你可敢去么?”李汲都没再过脑子,遵照人设第一反应——“有何不敢?!”随即道:“警卫帅府这些神策军士,俱都渴盼上阵厮杀,我只须去一说,三五百骑立时可得。”
李倓说还是不要了,调动人马一多,必然动静大,而元帅还没有安歇,若有所察觉,恐怕难以走脱——“速将你那五十骑来,我在寺前等候。”
结果李汲不但叫来了自己那五十骑,还悄悄地跟陈桴、羿铁锤打了招呼。他并未废话,既没把事情说明白,也没传行军司马之命,只是说:“想厮杀否?若想便悄悄地随我来,倘敢外泄,从此不是朋友!”
羿铁锤当即响应,陈桴却犹犹豫豫地道:“我等奉命守护元帅,岂可轻动啊?这是要往何处去?”
李汲朝他一瞪眼:“你且睡,不干你事。”扯着羿铁锤转身就走。
但陈桴最终也还是跟了过来,加上他和羿铁锤的部下、同袍,总计将近百骑,穿戴好铠甲,携了器械,诓言去周边巡逻,牵马出了寺门,去与李倓会合。
百余人在悄悄离开香积寺约莫两箭之地后,这才点燃火把,策马疾驰,不多时便远远地望见前面人影,李倓招手呼唤道:“仆固将军慢行。”
这黑更半夜的,又当大战方息,还在路上策马的自然只有仆固怀恩一行了。对方听见呼唤,转过头来观望,只见一队骑兵高举火把,迤逦而来,火光中瞧得分明,领头的竟然是元帅行军长史、建宁王李倓。仆固怀恩不禁又惊又喜,急忙滚鞍下马,叉手肃立:“参见殿下。”随即急切地问道:“可是元帅准了末将所请,特命殿下来召唤……或是传令么?”
李倓来至近前,“吁”的一声勒停坐骑,也不下马,只是略略俯身,朝仆固怀恩伸出手来:“将军之策悬危,元帅实不肯许。孤此来,不过欲与将军同去追敌,将军可敢么?”
仆固怀恩才刚握住李倓的手,闻言不禁一愣:“原来元帅还是不许……则既无钧旨……”
李倓猛然间双眉一轩,发怒喝道:“将军既怀此心,得此计,为何不禀报副元帅,而要到香积寺来向元帅请令?今虽元帅不允,但若贼实宵遁,罪过都在将军!”
仆固怀恩自己说是因为郭子仪巡营在外,一时难以寻见,为怕贻误军机,所以才跑到香积寺来向李俶献计——这很明显是借口嘛!从城下唐营到香积寺,十多里路程,还是黑天行道,难道他能飞过来吗,就不怕贻误了军情?
主要仆固怀恩担心,计上郭子仪,郭子仪可能会派别将前去追赶败敌,则自己难得全功;而若进言李俶就不同了,香积寺是有兵,然而无将,只能下令给自己——总不至于让行军长史或者行军司马冒险前去追敌吧?
本以为李俶闻计必喜,谁想对方却始终不肯答应。这一来仆固怀恩悔不当初,抑且骑虎难下——元帅都已然否决了,即便再找到副元帅郭子仪,对方也不敢再下决断啊。所以他才连续两次求见李俶,反复恳请——实在是不甘心哪。
然而李倓此来,一语便道破了仆固怀恩的私心,使他不由得面色大变,心中忐忑难安。李倓见状,捏着仆固怀恩的手略略加了点力气,转而好言抚慰道:“今孤为元帅行军长史,违令夜出,若有功,必与将军同享,若有罪,自当一人承担,与将军无涉。将军其有意乎?”
眼见仆固怀恩还在犹豫,李倓脸变得倒快,当即松手,挺直腰杆,冷冷地说:“若将军不敢去,也罢了。孤自率此百骑健儿,往追贼将——此行若有闪失,皆将军献言之过也!”
仆固怀恩闻听此言,都快给吓死了……
元帅行军长史还则罢了,眼前这位可是建宁王啊,是皇帝的亲儿子!他此去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帝能饶过自己吗?元帅能饶过自己吗?你瞧你没事找事,出的这馊主意!
那该怎么办呢?奉劝建宁王回去?很明显瞧对方的神情,有进无退,自己就不可能劝得动。赶紧跑去向元帅告变?建宁王肯定早跑远了,这黑更半夜的,找都没处找去。若是建宁王有事,元帅饶不了自己;若是坏了建宁王的图谋,肯定他也饶不了自己哪!
没办法,只好上这条贼船了……仆固怀恩对自己的武艺还是颇有信心的,心说起码有我跟着,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吧?倘若遇险,我便与建宁王同死罢了!
当然最好是别同死,哪怕自己挂了,若能保得建宁王平安,那也算殉职,王驾千岁总该照顾好我的家小吧……我仆固一门为国尽忠,都已经死了二十好几口啦,可不能再多死了,尤其还是不名誉的死法。
心念陡转,当即叉手道:“然无元帅之命,亦不敢再求副元帅,则末将所能调遣的,只有同行这数名健儿了……”他原本要求两百骑,人数就不怎么够,是怕讨要人多,元帅不允;可如今瞧建宁王身边,只有一百来人,而自己身边,仅仅部曲四个——我拿不出更多人来了,大王您还敢去吗?
李倓微微一笑,就此转过脸去,通告身后将士:“疑贼宵遁,有李归仁,有安守忠,擒杀一个,万户侯可致!孤乃欲将汝等百骑往追——可敢去么?!”
他这话虽然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李汲身上,李汲会意,当即一拍胸脯:“大王千金之体,都敢冒险,我等有何可惧啊?”随即望向陈桴和羿铁锤:“君等幞头上红帕,曾染吐蕃人之血,而今大军云集,与贼激战半日,君等却无尺寸之功——可愿追随大王,去厮杀取万户侯否?!”
李倓听了,不禁暗中喝彩,对李汲又再高看一眼——所谓“近朱者赤”,既是长源先生的从弟,相伴数年,就算智谋天生,嘴皮子总能学到一二啊。嗯,他那日在殿上挟持李辅国之时,并不仅仅嘴皮子利索……
诸将兵闻言,尽皆踊跃。
这些人本来就都是神策军中精锐,在西线与吐蕃长年激战,个个胆大如卵,只怕自己得不着上阵厮杀、建功立业的机会,何时会将敌军放在眼中呢?尤其都是低级将校——既入帅府护卫,人升一级,皆有品位在身——只知听令厮杀,是不会主动去思考战局的,所以啊,逃亡的叛军究竟有多少人,黑更半夜的是否能够追得上,追上之后打得过打不过……那是将领要考虑的问题啊,我等何必多虑?
且如今将领是谁?建宁王、元帅行军司马是也,那身份得多尊贵,其令岂敢不听?再者说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建宁王既敢率我等往追,那想必是没什么太大风险的。
李倓就此与仆固怀恩商议,说:“京东道路,孤颇熟稔。今贼将冯翊、华阴兵马,亦集西京,则此番遁去,唯陕郡可守——必经长乐坡、灞桥驿、会昌,沿大路而行,或在新丰歇足,或在渭南饮马,候天明再向出潼关向陕。”
咱们沿着大道走,就有很大的机会追赶得上。
从长安西门的长乐坡到新丰县,大概是六十多里地,若至渭南,则是百里开外,战马疾驰,应该用不了两到四个时辰。但问题这是大黑夜啊,即便高举火把,视野也极有限,不可能放辔疾驰,所以估计得跑大半夜,然后必须找地方落脚。一口气逃出潼关是不可能的,哪怕人受得了,马还受不了呢。
所以李倓建议,咱们就追这么远,若无所获,只能打道回府,正好天亮,去跟元帅请罪——放心,我去请罪,仆固将军你不会受什么责罚。
计议已定,便即启程,四百多只马蹄奔踏起来,声势也颇骇人。仆固怀恩自然驰骋在前,李倓居中,陈桴和羿铁锤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至于李汲,骑术不甚佳,只能殿后。
跑了一阵,前面有话往后传:“仆固将军觇见新鲜蹄印,必有贼人遁逃!”李汲听闻后,心中暗喜——哪怕最终追不上呢,这一趟也不算白白跑马,回去即便受罚,总不至于遭人耻笑吧。
又跑一阵,只见前面火光聚在一处,暂停了下来,李汲赶紧驱策近前,问陈桴道:“如何不走了?”陈桴回答说:“道路分岔,南下便是新丰,继续前进可抵渭南,殿下正在踯躅,该往哪里去才好。”
说不定叛将打算跟新丰县就落脚呢,但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暂时未能进城——即便不是战时,县城晚间都是要闭锁四门的,则查验身份,禀报上司,再开门纳入,总需要一些时间——万一咱们继续朝前追,安守忠等人却趁机进了新丰城,不是太可惜了么?因此李倓命仆固怀恩等人下马分辨蹄印,以确定下一步的方向。
李汲心说,我跑得慢,那就先起步好了,我可不甘心殿后啊,因而策马上前,立在岔口的道旁——得避开前面人的蹄印,别让自己坐骑给踩乱喽。
正在此时,突然间耳畔响起“啪”的一声,似有一物打中了鞍桥,李汲左手举着火把,弯腰一照,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木质蒙皮的马鞍上,竟然钉着一柄短剑,精钢打就,两尺来长。
倘若是他人骤然遇袭,必定大骇,会赶紧禀报李倓,向短剑可能射来的方向搜索过去;李汲见此,想法却与旁人不同,他第一反应是:这剑嘛,我曾见到过的!
这不跟那日定安市旁街巷内,我正在询问两个孩童之时,远远射来的那支一模一样吗?
脑筋一转,他当即大叫一声:“时机稍纵即逝,且追,且追!”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朝着直取渭南的大道便当先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