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的心情可以理解,倘若她只是捡来的孤女,那么必须答报崔光远的活命之恩、养育之德,即便再危险的事情,为了家主去做,自也绝无怨言。然而如今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崔光远的私生女……就理论上来说,崔光远即便不能认她,也该养在府中,安生度日,将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怎么能够把她培养成一个密探甚至是刺客呢?
世上有这路当爹的么?
李汲心说,就崔光远那种阴诈秉性,其实他做出什么事儿来我都不奇怪啊……包括如自己猜想的那般,始乱终弃,不肯接纳章仇兼琼的侍妾,也包括把自家私生女当工具使用。况且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有多少官家小姐不是联姻的工具了?
想到“联姻的工具”,李汲脑海中猛然间灵光一闪,忙对崔弃道:“其实,或许你错怪了崔公?”
崔弃拧着眉头,斜眼瞥看李汲:“错怪?你是想说男儿都是这般无情的么?”
李汲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便绝不无情,我是个多情……不,专情之人啊……我是说……”顿了一顿,反问道:“崔公适才,仅仅告知你的实际身份么?有无再提别事?”
崔弃鼻孔里透气,冷哼一声:“自然还要我嫁你,何必明知故问。”
李汲抚手道:“这就对了。”
于是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对崔弃解释:“今日崔公唤我来,其实是托孤的——他自知命不久矣,唯恐儿孙不能保全家业,乃欲通过我,攀附上奉节郡王。然我与他交情也并不深厚,尚在踌躇,是否要接下如此重担,崔公便云将你予我,以为答报。
“这我自然是乐意的……我喜出望外啊,却顾虑你不肯与人做妾,乃求崔公筹措一个两全其美之策。崔公便命我暂时退出,说要‘好言相劝’于你……”
“哼,他果然‘好言相劝’!”
李汲摆摆手,示意崔弃稍安勿躁,然后继续说:“崔公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焉知他不是假意认你为女,从而使我再也无可推拒么?”
崔弃听到这里,不禁双目大睁,人也不自由自主地朝李汲转了过来——“你是说……假的?我还是个弃婴?”
李汲缓缓点头:“我的本意,是想请崔公收你为义女,便可嫁我为妻。但认养这种事,不但须自官家过手续,且必定遭到族内的反对,即便崔据那里,也是通不过的。因而只能编个故事,说你其实是他的私生女儿,则临终前认亲,崔据也无可阻挠……捏着鼻子,亦只能认了。”
崔弃泪痕还在腮上,神情却不再或恼怒,或悲戚,而是……彻底的迷茫。
李汲趁机劝说道:“你也说过,崔公于你有活命之恩、养育之德,即便粉身也要答报。则如今不过假编一段故事,要你冒充其女,以与我做交易,这比潜入洛阳掖庭,是难是易啊?你肯从么?又何必怨怼崔公?”
顿了一顿,复又加上一句:“章仇节帅已死,令慈也……家人难觅,便崔公府中,想必也无人知晓二十多年前的隐秘之事了。死无对证,无人可以质疑啊。”
关键就在这“死无对证”四个字上了,其实就李汲而言,虽然不相信崔光远向崔弃所说的某些细节,却也不认为私生女之事,纯属捏造。
行事再怎么不拘小节,出人意表,拉拢自己的心情再怎么迫切,终究是名门之后、高官显宦,崔光远没理由临死之前,特意编个故事往自家身上泼脏水吧?他大可以逼迫崔弃从命,或者硬扛着儿子和族人的反对,收崔弃为义女——两条路都未必好走,但比起自污来,终究要简易多了。
李汲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抚慰小丫头的情绪。一则他是真受不了崔弃伤心难过,见到对方的眼泪,自己心里也跟刀搅似的;二则又怕崔弃一怒之下,坚决不肯认亲,甚至于就此逃去——既然不是捡来的弃婴,则对崔光远已无答报的责任,我干脆跑了,谁能耐得我何?
但李汲心说,你若是跑了,我上哪儿讨老婆去啊!
崔弃貌似大致上认同了李汲的话,也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个狠心的爹,宁可相信是崔光远之计,但嘴里却还念叨:“为了拉拢你,难道他竟然……竟然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么?”
李汲一挺胸脯:“休要小觑李某,崔公方才说了,他请高人算过李某八字,前程无限,是故才以你为偿,要我看顾他博陵崔氏第三房。”
崔弃一撇嘴,扭过头去,低声问道:“既如此……你既然如此了得,前程无限,又为何会看中我,竟要娶我做正室?我知道自家相貌……以你李二郎的声名,大可娶得美貌佳人……”
李汲忙道:“两情相悦,相貌其实是次要的,关键要看内在。我觉得你的心啊,如空谷幽兰一般,芬芳馥郁,使人心醉!”
崔弃点一点头:“嗯,你专看内在,总之我外貌确实不堪……”
李汲心说又来?你才刚收束眼泪,心情放松一些,嘴皮子就又变这么利索啦,这可让我怎么接口才好啊?
当下一咬牙关——动不了嘴,那就动手吧——大着胆子,左手伸出去揽住小丫头看似柔弱的肩膀,右手从怀内摸出块手帕来递过去,随即柔声道:“何必如此,我的心意,自洛阳返回时,便已向你倾吐过了。难道定要我将心剜出来给你看才成么?”
崔弃一抖肩膀,甩脱李汲的手,嘴里貌似冷冷地说道:“你的心,我迟早剜将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你若喜欢红,我心便是赤的,你若喜欢黑,我心便是皂的。”
崔弃忍不住虚啐了一口,随手接过手帕,并且一搡李汲:“休再胡言乱语。速去,家主人还在等你呢。”
李汲试探地问道:“则你是愿意充做其女,嫁我为妻了?”
崔弃假意擦拭泪痕,低头垂眼,不敢看他,只嘴里嗫嚅道:“家主人之命,岂敢不从……”
李汲欢天喜地,这才循原路而回,复归崔光远寝室。但才要迈步进屋,却被崔据给拦住了,随即崔据一低头,无言下瞰。
李汲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靴子……又是从才花园过来的,一双白袜斑驳脏污,更踩得木廊上好几个漆黑的大脚印子……
只得尴尬地笑笑,朝崔据作揖:“有劳取一双干净袜子来,容我换上……”
李汲换好袜子以后,崔据这才放他入内,向崔光远道谢。崔光远依旧仰躺在榻上,朝李汲微微点头:“想必,崔弃都已告知长卫了,既如此……贤婿无须多礼。”
嘴里说“无须多礼”,却特意点出“贤婿”两字来,李汲又不傻,哪有听不明白的道理?当即双膝一屈,拜倒在地,口称:“泰山在上,小婿深感厚恩。”
崔光远唇边微露笑意,即命崔据:“过来与你妹夫见礼。”崔据颇有些哭笑不得——才刚要我兄事之,行了大礼,这会儿又变我妹夫了……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过来,与李汲对拜。
随即崔光远便关照说:“贤婿回去后,尽快递送婚书来。”
根据《户婚律》规定,婚姻关系可以通过两种形式来确定,一是男方递上通婚书,女方还以报婚书,二是男方送以财礼,女方收下了。不过一般官僚士人之间,还是喜欢采用前一种方式(虽然往往财礼也不可免),一则符合传统的“六礼”,二则么——
文化人当然做啥事儿都要先写几行字啦,只有不识字的大老粗来上来就送钱帛呢。
但崔光远命李汲速送通婚书来,李汲却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未能即刻搭腔。其实他是在考虑媒妁的人选,崔光远却误会了。
于是笑笑:“贤婿官止六品,俸钱有限,加之长安米贵,便不必筹措什么聘礼啦,意思意思即可。此外……”指示崔据:“先将平康坊那所别院,转给你妹夫。”
李汲吃了一惊,赶紧摆手:“泰山过赐了,小婿既拿不出多少聘礼来,又岂能接受如此厚重的嫁妆啊?”
崔光远道:“我知你家,在广化坊内,不过两进而已,实在逼仄,且还有一个妾……既与崔弃相认,则我博陵崔氏嫁女,岂可居于此等陋室?贤婿不必推辞,且受了那所别院,并奴婢二十余人,也好助你筹备婚礼。此非吾女的嫁妆也,嫁妆别有。”
李汲心说,想不到讨老婆还能发财……可是那么大一所宅院,就怕我受得起,养不起啊!
虽说这桩婚姻基本上敲定了,但尚未通过婚书,终究不具备法律效力,而未能将崔弃正式迎入家门,李汲心里也不踏实。说句不好听的,倘若自己前脚出门,崔光远后脚就挂了,则父丧期间,有可能举行婚礼吗?
再看崔据的表情,对于认崔弃为妹,认自己做妹夫,明显是很不乐意的,则若崔光远去世,他暂代家长之位——真正的家长得是他哥崔构——直接背诺,食言而肥,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
起码得赶紧通了婚书,到时候起码还有打官司的余地。
于是不再坚辞家宅,匆忙辞别崔光远父子,策马直往家中而来。青鸾迎入,明明自己眉梢眼角全是喜色,却还是本能地注意到了夫君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似乎格外兴奋,又似乎异常的紧张。乃问:“崔公唤郎君去,为了何事?”
李汲正在考虑怎么该对青鸾开口,转过脸去一打量,不由诧异:“家中又有何事?”
青鸾尚未回答,旁边厨娘却跑过来朝李汲磕头:“禀阿郎,大喜事啊!”
“什么喜事?”
“娘子适才心口烦闷,乃请本坊的郎中来诊看——是喜脉!”
李汲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喜脉”究竟是什么意思。当即一把抓住青鸾的手腕:“你有喜了?可确实么?”
青鸾羞怯地垂下头去,道:“郎中是这么说的……郎君既做官,可能请个太医来复诊?”
李汲回想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心情烦闷,确实在青鸾身上驰骋的次数比较多……倘若双方都无隐疾,老实说大炮打蚊子也总该中了。忙道:“我明日便请太医来家中……”随即想到,这或许倒是个开口的好机会啊。
青鸾一直想要孩子,李汲自然是知道的,相处日久,侍妾心里究竟有何忧惧,有何期盼,也大致有数。这女人不就是担心膝下无子无女,将来我娶了正室,有可能苛待她,甚至于将之扫地出门么?如今我婚事已定,而你也恰好怀上了孩子,双喜临门啊,你也可以暂放宽心了吧。
再一琢磨,不对,倘若明日请太医来诊,结果是场空欢喜——普通郎中的水平,李汲还真不怎么放心——则我再娶大妇进门,对青鸾不是双重打击么?固然我所爱的是崔弃,但青鸾跟了自己这么久,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吧。
于是当即命人带马——“我这便去请太医!”
太医署从属于太常寺,主官太医令不过从七品,至于下属医师,多半在流外,但即便如此,照道理说,一个从六品的中级官吏,轻易也是请不动的。好在李汲身处北衙禁军的要害部门,名声又甚是响亮,使得太医令不敢不卖他面子,赶紧派了名有验孕经验的医师,跟随李汲去出诊。
实话说,若不直接向太医令求恳,李汲自己都不知道该找谁为好。因为太医署所养医生,总分四科,一为医师,二为针师,三为按摩师,四为咒禁师……若是误请了针师、按摩师还家,多半无用,若是不慎请到了咒禁师,说不定还会直接把人给弄死……
太医给青鸾按了按脉,又问问最近的身体状况,有何不适,转过头来恭贺李汲:“二郎大喜,夫人确实是有身了。”
这就算保了一半的险啦,李汲急命青鸾取五百钱来,酬谢太医,并将之送出门外。转回身,他这才敢对青鸾实言相告:“今日算是双喜临门。”
“郎君还有何喜?”
“实不相瞒,我已谈定了一桩婚事,这便要请人去通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