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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陕州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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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元年六月中旬,陕州。

陕州大致位于关中盆地和伊洛盆地之间,北凭黄河,南望崤函,周边地势颇为险要,因而自周代以来,便为镐、洛的分界,曾经“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

此前唐军虽然收复了两京,但安庆绪仍在相州,史思明雄踞范阳,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东都周边的防御形势并不稳固,因此便在陕州屯扎重兵,以防洛阳有失,可为关中屏障。

最初屯陕的,乃是兵马使卫伯玉所领神策军,相州之败后又收拢其他西军残部,总数达到三万余。之后鱼朝恩率四千神策军入都,其在洮州境外磨环川的神策故地又为避吐蕃侵扰而主动撤废,就此神策之名专归禁军,陕州所屯,改称陕虢节度使镇兵。

初任陕虢节度使为来瑱,数月前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去平荆襄第二次叛乱,乃晋卫伯玉为节度使,总制陕、虢、华三州军务民政。此际史思明已陷洛阳,于是各方兵马复向陕州汇聚,于其州治陕县,城外旌旗如云,密布营盘,即便城内,半数民居亦为军兵所占,街上来来往往的,倒多数都是披坚执锐之士。

这一日的正午时分,又一支队伍开进了陕县城。

不过这支队伍非常奇怪,总数不过两千,都着短衫、戴幞头,不但没有披甲,抑且不曾执械——起码表面上看不出来。无论将兵,每人幞头上都裹一块白布,腰间也缠着素带,似乎有孝在身。队伍排列得很整齐,当先一条虬须大汉,双手将一块楠木黑漆的灵牌捧在胸前,面色极为阴郁冰冷。

有巡逻的士卒上前拦阻:“汝等是何处人马,要往何处去啊?”

虽然戴着盔、披着甲,手中还执长枪大刀,这些士卒质问起来却还算客气。因为都是曾经浴血沙场的百战之卒,则对方是不是跟自己一路人,大概是何根底,一望可知。只见那两千戴孝的兵将,个个双目充血,杀气盈天,这一瞧就是才从战场上下来啊,抑且并非败阵而归。

不仅仅是杀气,抑且怒气萦绕,简直若有实质一般,将那两千人裹挟其中,仿佛一头随时都要暴起噬人的洪荒猛兽,则巡兵虽然拦阻,却也不敢太过严厉啊。

领头的大汉怒目圆睁,咬着牙关回复道:“我等此来,欲往节帅衙署求见。”说着话将所捧灵牌稍稍一举:“谁敢拦阻?速速退下!”

巡逻的小兵仔细观看灵牌,却看不懂——他不识字啊。才待开口询问,旁边却有一名看热闹的士人,高声诵念起来:

“唐故御史大夫权知东京留守元城县公张公之位。”

随即大叫一声:“是昔日苦守睢阳的张公!”当即一掀衣襟,纳头便拜。附近百姓听闻,亦纷纷跪倒在地,朝向灵牌磕头有如捣蒜,且其中不少人还呜咽出声。

那队巡逻的士卒闻言,俱都大惊,不敢再拦,匆忙避至道旁,任由那奉着灵牌的两千兵通过。但自然是要赶紧跑去通报上官的,因而隔不多久,眼见灵牌已将接近节度使衙署,便又有一名武将率队,当道而拦。

但那武将的态度更为恭敬,先朝灵牌深深一揖,口称:“甲胄在身,不能跪拜,还望恕罪。”随即问道:“不知君等前往节度衙署,意欲何为啊?”

手捧灵牌的大汉答道:“自然是求见卫节帅。”

那武将笑一笑:“当真不巧,节帅外出巡营,不在城中,诸君且暂退吧。”

“那便求见鱼军容!”

武将赶紧伸手一指:“鱼军容在邻街大宅中,君等自去便可。”

所谓“鱼军容”,自然是指的观军容宣慰处置使鱼朝恩了,早有亲信的小宦官打听得实,疾奔而归,向他禀报。鱼朝恩不由勃然大怒道:“卫伯玉早间还在衙署理事,如何避开了去?此乃以邻为壑之计也!”

原本张巡率部自洛阳宫城杀出,退屯陕县,鱼朝恩就跟卫伯玉商量着,怎么把这支兵马也抓到手中——张巡的名位只在卫伯玉之上,且素来不值鱼朝恩,则有他在这里,“一国三公,吾谁与从”啊?总得想办法统一军令、政令吧。

谁想隔没几天,张巡就挂了……鱼朝恩大喜过望,便使卫伯玉下令,将其旧部打散,分隶各军。本以为只是一桩小事,谁成想竟然激得张巡旧部以南霁云、雷万春等将为首,直接捧着灵牌,浩浩荡荡闯进了陕县城,前来讨要说法。

这支残兵本不过两千人而已,陕县仅城内便屯扎有五千之众,且对方又不敢穿铠甲、带兵器,则在鱼朝恩看来,那还不分分钟给捏死啊——起码根本就进不得城门一步吧。谁想一路竟然无人拦阻,被他们长驱直入,接近了节度衙署,继而一转弯,又奔自己来了……

这固然有守军畏惧血战而归的南霁云等,且或同情这支队伍等因素在,但若没有卫伯玉的暗中授意,怎么也不可能放他们来找自己吧?

卫伯玉,其心可诛也!

其实吧,这也是鱼朝恩自己作的。

曩昔在定安、凤翔行在,他曾接替李倓,与卫伯玉共守宫禁,合作了不短的时间,相互间关系尚算融洽。然而鱼朝恩却一直暗中下绊子,想要扳倒卫伯玉——一来垂涎对方麾下百战精锐的神策军,二来么——

卫伯玉当日可是亲眼得见自己被李汲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自家丑态都落他眼中,记他心里,那还怎么合作下去哪?!

相州之败后,鱼朝恩退至陕县,便使尽花招,拉拢刘希暹等,想把卫伯玉架空;继而他借口朝命,将神策精锐几乎搜罗一空,随其入卫。可谁成想重归禁中的时间不长,便因恶了张皇后,又被放出于外……

鱼朝恩再度至陕后,大肆挑拨来瑱与卫伯玉的关系——此前李归仁率五千军前来袭陕,来瑱使卫伯玉只将数百骑逆之于陕县东南方的礓子阪,其中便有鱼朝恩的手脚;但鱼朝恩没有料到,那场仗,卫伯玉以寡击众,竟然打赢了……

继而来瑱转镇山南东道,卫伯玉竟然十年媳妇儿熬成婆,进阶为陕虢节度使——主要是当日守备禁中,李亨对他印象极佳——遂使鱼朝恩满盘计算,俱成泡影。

卫伯玉也不傻,鱼朝恩的种种算计,他全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所以今天逮着个能让鱼朝恩丢脸的机会,自然一把揪住——阉贼,主意是你出的,这结果也得你来领受,我才不当替罪羊呢!

就此南霁云等捧着张巡的灵位,直接就将鱼朝恩的宅邸包围起来,继而叩门请见。鱼朝恩才得消息,便欲躲避,只可惜慢了一拍,未及出门,便被堵了回来——自然是先前那武将指路之功。继而命人攀上墙头,谎称自己不在宅中,南霁云等却不肯罢休,说我等就跟这儿等着鱼军容回来好了。

鱼朝恩这个急啊。关键他也是曾经领过兵,上过阵的,虽说未能亲自斩将掣旗,或者援桴擂鼓吧,但普天下各路兵马也见得多啦,自能瞧出南霁云等人身上杀气,与眼中怒火……他担心真把这票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丘八给惹急了,到时候撞破大门冲将进来,别说他们手里没兵器,光用手就能把自己给撕碎喽!

这可如何是好啊?

——————————

南霁云等人捧着张巡灵牌讨要说法,其实大有兵谏气味的数日后,一骑快马驰入了长安城,马上骑士正是南霁云麾下亲信将领陈若。

不过陈若此来,并非报丧。张巡亡故,禀报朝廷之事,得要鱼朝恩或者卫伯玉奏陈,轮不到其部下直接跟朝廷打交道;至于通告家人,则张巡老家是在河东的蒲州。

陈若奉命快马来到长安,其实是来找李汲的。

才进长安城,这乡下孩子当场就傻了,目迷五色,险些彻底晕菜……好在他重任在肩,不是跑来旅游的,很快便即宁定心神,寻人打问英武军录事参军李二郎家在何处啊?

长安住民向来轻视外地“田舍汉”,一瞧陈若风尘仆仆,再听满口关东俚语,本不愿搭理,待听是寻李汲的……赫,这可是咱们长安的骄傲啊,便指点你一番又如何了?

——李汲祖籍是在辽东襄平,打小生活在汲县,后迁颍阳,但他这一支从李弼时代就迁居长安了,所以才会自称是“京兆李二郎”。虽说话语中还多少带点儿东方口音吧,长安土著可是当做自家子弟来看待的。

“那汉子,汝所问李参军,可是曾在陇右破蕃,手使双锏,杀得蕃中小儿不敢夜啼的李二郎么?”

“正是。”

“告汝知晓,李二郎今不是什么录事参军事了,已升英武军长史,从六品的前程,这将来么,肯定还要高升……我也曾与李二郎有过数面之缘,便他家小娘子,与拙荆也是稔熟的……”

旁有人笑道:“所谓数面之缘,是你远远瞧过李二郎吧?你婆娘与李二郎侍妾稔熟,大概是曾在同一摊上买过菜蔬?”

费了好半天口舌,陈若才终于找到了广化坊李汲家门前。“呯呯呯”一叩门,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尊驾找谁?”

“我名陈若,乃是李参……李长史故交,有要事特来相访。”

门内回绝道:“我家郎君不在家中,若有刺,便请留下,改日再来吧。”

陈若央告道:“想是李长史尚在禁中,不曾散衙,我自陕州远来,一路劳乏,恳请放我进去,吃口水,等待李长史归来吧。”

谁成想等到的回答却是:“我家郎君不在都中,奉公前往凤翔去了……”

陈若吃了一惊:“不知几时归来?”

“这公事么,谁说得准?或许明日便归,也或许还须数月——尊驾且去吧。家中唯有女眷,实不便开门迎入。”

陈若急得连跺脚:“若是明日还则罢了,若是数月,这、这……如何等得及啊?!”

本以为只要到长安来,必能寻见李汲,只要见到李汲,对方必肯应自己——主要是南霁云、雷万春——之请,起码也能给指点一条明路吧。南将军等对自己此行,寄望甚殷,然而李汲却不巧跑凤翔去了!

这可怎么办?我是赶紧再去凤翔找人呢,还是打道折返陕县去?陈若踯躅半晌,无计可施——关键他也不是一个有权变的——只得扳鞍上马,缓带缰绳,朝街外而去。

这偌大都中,除了李汲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啊,除非去寻许公……但我认得许公,许公却不认得我,他能信我的话么?要不然先找家客栈寄居一宿,说不定李汲明日便归……

正在彷徨无措之际,突然街边蹿出一个小孩子来,一把揽住了陈若的辔头。陈若赶紧勒马——别把孩子撞着——旋即俯身下去问道:“你这娃娃,拦我做甚?”

那孩子上下打量陈若,然后抽抽鼻涕,回答道:“你休走啊,有人予我一文钱,要我留你下来?”

陈若一皱眉头:“留我做甚?”

“你不是来寻李二郎的么?二郎确乎领兵到凤翔去了,他家门子并未诓你,也天晓得何时归来。说有个你的故人,稍歇便来,想是要邀你吃酒去呢。且不要走。”

陈若更疑惑了,心说除了李汲,长安城内还有我什么故人?正不知道该如何行止才好,便即扳鞍下马,摸摸那孩子的头:“好罢,我便在此等待一时半刻的,且看会有什么故人来。”瞧这小孩儿貌似挺老实,不象在骗我,再说了,他骗我有啥意义啊?

大概一顿饭的时间,陈若正感不耐,忽听身后有人叫道:“有劳陈兄久候了。”

听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回想不起来,陈若赶紧扭过头去,只见说话的是名士人,身量不高,头戴垂脚幞头,身穿素色襕衫,腰系丝绦,足登快靴,左手把玩着一柄团扇,正自翩然而来。

陈若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急忙松开马缰绳,遥遥拱手道:“原来是崔兄,洛阳一别,久疏问候——陈若有礼了。”

对方淡然一笑,近前来还礼道:“崔措有礼。听闻陈兄自陕而来,想必张公、南将军等,俱已安然撤离洛阳宫城了,二郎总是挂念君等,若闻此信,必定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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