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平定荆襄之乱,还是去年也就是乾元三年年底的事情。
不过这算不上是崔光远的功劳。之前崔光远才至邓州,听说叛军数万正在围攻襄阳,遂胆怯而不敢进,急召商州刺史、充荆襄等道租庸使韦伦南下来援。于是韦伦驻军襄、邓交界处,候敌稍稍懈怠之机,猛然发动奇袭,一举阵斩张嘉延,生擒了康楚元。随即便将那位“南楚霸王”押赴长安,斩首弃市。
乱起之时,叛军到处劫掠,掳得荆襄等地租庸二百万缗,至此全入韦伦之手。韦伦建议散给遭难的百姓,崔光远却坚决不肯,命人直送长安。李亨大喜,乃于本年转崔光远为凤翔府尹,领凤翔节度使。
崔光远是这年三月份返回长安谢恩的,李汲闻讯,便往崔府上去递了一张名帖。
他心里一直存着小丫头崔弃呢,只是无由前去寻访罢了。
李汲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是从啥时候开始,对那小丫头产生了兴趣的呢?实话说,就李汲平素的审美标准,单论外貌,崔弃绝非合格的女友人选,起码得要排在青鸾之后——李汲本人身高马大,跟崔弃并肩而立,仿佛老鹰和麻雀……哦,似有亵渎,不如改成火鸡和雏鸡吧,总之,他自己都觉得不大配衬。
相对而言,李汲还是更喜欢长身玉立,还稍稍有些肉的年轻女性……关键得有胸啊!
然而喜欢一个人,并不仅仅观其相貌、身材,李汲对于崔弃的感情,经过多次接触,逐渐从顺眼转为欣赏,再进化为喜爱。只是夜深无人之际,回想起崔弃的音容笑貌来——当然啦,搂着青鸾的时候不可能想,也不敢想——扪心自问,或许是当日怒冲冲离开河阳唐营,心情跌落谷底之时,会觉得崔弃在旁足堪慰藉,就此才迈过心中最后一道坎的吧。
——感情的发展,往往也是需要某种契机的。
李汲当日曾经发下誓言,说我要娶崔弃为妻——你说啥,身份不般配?那我去向崔光远求恳,请他收你做养女不完了么。此语虽非不过大脑,脱口而出,但过后想一想,思虑也未必周全。
关键崔光远出身名门——博陵崔比赵郡李还高半头,且崔光远所在第三房算博陵崔的正支,而李汲所在辽东房却是赵郡李的别系——又位居二品,哪是李汲可以攀附得上的?固然崔光远从前便有结交之意,李汲估摸着自己贴上去请求将崔弃下赐,对方或有几成的可能性应允;但要求你收个干闺女儿,再把干闺女嫁我,从此我算博陵崔氏的女婿,对方怎么可能答应啊?!
且不说联姻吧,干亲也不是随随便便认的,收婢女为义女,必然有损名门脸面啊,即便崔光远肯,他几个儿子也必定反对。
哎呀,真是难哪,小丫头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妾呢?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为奴仆甚至于乞丐之妻,也不做达官贵人的小星”,倘若没有这份坚持,李汲也不会如此欣赏,进而喜欢上崔弃吧。
李汲渴盼再见崔弃一面,跟她商量商量,咱们曲线救国成不?你先来我家做妾,过些时日再扶正……固然以妾为妻,触犯国法,但也有种种方法可以规避——比方说,我请一个地位不那么高的,收你做养女,哪怕是康老胡呢。然而却不得门路往见。
崔弃终究是崔家婢女啊,你总不能撞上门去,说我想见见你家丫鬟……且崔光远既然外放荆襄,如崔弃所言,如今府上主事的是三公子崔据,李汲跟那家伙又没交情,并且崔据苦读未仕,官场上也找不到什么门路,请人援引和绍介……有什么理由登门拜访?
李汲甚至于考虑过,我去爬墙头如何?但高门大院的,白天肯定不能爬啊,晚间却又有宵禁……别说什么穷书生与贵小姐相会后花园纯属扯淡了,偌大人家,你就算爬墙进去,也得能找得到个小丫头才成啊。况且那小丫头未必呆在府中,说不定又派出去执行什么秘密使命了……
由此,只能盼着崔光远赶紧返回长安来。
但以李汲的身份,真等到崔光远返回长安城来谢恩,打算收拾收拾再赴凤翔,他也不便上门请谒,只能投张名贴,然后静候对方传唤。
他还盼着崔弃再次男装来请呢,孰料连等了两天,最终登门的却是康老胡的属下,一方面送酒(钱)来,一方面通知:“听闻二郎明日是休沐之期,家主乃在西市备下宴席,恳请二郎垂顾。”
于是第二天,李汲兴冲冲地就去了西市,进入上两回吃康谦请的酒楼,然而席间却不见崔光远,除了康谦外,只多出来一个严庄。
闲话几句,喝过几杯酒后,康谦借故离席,李汲便问起崔光远来。严庄回答道:“你登门投刺,有何要事么?崔公却无暇见你……”
李汲一皱眉头:“崔公迁转之际,难道还如此忙碌么?”
严庄笑笑,说:“崔公昨日陛见,今日便离京赴任去了,此刻或已出了金光门……他也不忙碌,只是不得不急行也。”
原来崔光远前脚离开荆襄,朝命史翙接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一职,而史翙才入襄州,便为州将张维瑾、曹玠等人胁迫造反,史翙不从,竟为所杀。
此前崔光远到处钻营,希望能够外放为节度使,掌握军政大权,结果真得着机会了,兴冲冲抵达邓州,却被康楚元数万叛军给吓得寸步不敢前进。他在山南东道数月,深感楚人凶悍,不易治也……由此生怕李亨降诏说:荆襄之乱,此前崔卿就平得不错嘛,干脆,你也别去凤翔了,再跑一趟襄阳吧。
就此,崔光远抢先得到了荆襄再乱的消息,便即匆匆离京,以避此劫。他连后路都想好了,倘若半道再得朝命,那便推荐韦伦继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上回平叛,主要是韦伦仗打得好啊,其实我功劳不大的……
李汲听了严庄之言,不禁瞠目结舌。
在他的印象里,崔光远应该挺有两把刷子的,不仅仅善养江湖异人,还曾经煽动过长安叛军内乱,并趁机逃出长安城,往依李亨于灵武。没想到那家伙竟然如此怯懦啊,遇贼掉头便逃……这阴谋诡计、拍马钻营技能点满,排兵布阵不及格也不要紧,总得有颗勇于任事的雄心吧?
难道说,是昔日魏州之败,把他最后一点点勇气给彻底浇熄了?
固然自己如今满心眼里都只有崔弃,还妄想让崔光远收崔弃做养女……但若论起老丈人来,这崔光远比杨绾实有天壤之别啊!遂说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必考虑双方家人,但这个年代的婚姻大事,终究关联双方家族,不能够丝毫不加思忖……
李汲还在慨叹崔光远之不堪,耳听严庄再次询问,你究竟有何要事投刺崔公啊?他却嗫嚅着开不了口。
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见崔光远,而只是希望通过崔光远,再和崔弃接触一下,花言巧语,试着让小丫头更加明了自己的心意,从而愿意暂且以媵妾的身份入门。但这话没法跟严庄说,终究对方只是崔光远的狐朋狗友,又不是他家人、族人,相关朝中之事,大抵可以帮忙转达,甚至于帮崔光远拿主意,但对于崔家的私事,严庄肯定插不上嘴啊!
只得随口敷衍,然后借机转换话题,问严庄:“今李司空御贼于河南,齐王防蕃于陇右,车马转运,络绎不绝。然而中州之地,仓廪渐空,西蜀、东吴,悬隔万里,百姓困乏于道,将士仍不免饥馁……严公是主掌财计的,可有什么良方救世么?”
严庄苦笑道:“我不过为圣人暂时提着钱袋而已,说什么主掌财计啊?况且诸仓、诸署,圣人每使宦者监看,我基本上插不进手去……国家财计,还要问户部、转运才是。”
李汲问道:“第五既罢,圣人召刘晏来任户部侍郎,未知他能有什么良策?”
前些天他就打听到了,当日在明凤门内呵斥自己和刘希暹的那个陌生文官,正是才刚从河南府尹任上被调回朝中,就任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领度支、铸钱、盐铁三使,将国家财政一把抓的刘晏刘士安。
刘晏原任陇州刺史,又转华州刺史。相州之败,东京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闻讯弃城而走,南逃襄、邓,受到朝廷严责,即削崔圆阶封,贬苏震为济王府长史,削银青阶。于是任命张巡权支东京留守,刘晏为河南府尹。
此前刘晏协助张巡,将洛阳官吏、百姓,分遣各处,然后就改治长水县。等到第五琦去位,朝廷反复商议,欲觅一良才前来接掌财计事,最终便择定了刘晏。
刘晏正是二月间抵达长安的,随即数次奉召入宫,去向李亨禀报他对财税问题的统筹之策。然而他头回进入内朝,途中就见到一绿袍、一红袍,俩官儿在明凤门内、金吾仗院旁边厮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