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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长安捕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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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二月,礼部春闱。京兆尹启奏,以大批士子涌入长安城,导致治安混乱,府县捕吏及不良人不足以约束的理由,恳请发禁军相助巡城。由此诏下神策军,命啖庭瑶拨一支兵马,协助维持京师治安。

之所以把任务交给了神策军而不是英武军,是因为入都神策的数量是英武的两倍,但所防护的却只有外朝而已,工作量相对要轻松得多了。然而李汲却从中嗅出了不祥的气味,急忙通过窦、霍二宦去劝说王驾鹤:

“神策巡城,虽说是备今岁春闱,焉知不就此而成常制哪?则神策不但控外朝,亦控四城,必跃然而居我英武之右……”

——面对王驾鹤,自然不能轻易提起皇后与东宫之争,而只能从争权夺利,英武、神策两军谁占上风下手了。果然王驾鹤闻言,深以为然。

于是他赶紧跑去李亨面前拍胸脯表忠诚,说国家既然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英武军也不甘后人啊,怎能让神策把苦差事一肩扛下呢?再者说了,英武军终究是从“殿前射生”演变来的,从定安行在起护驾,保着大家您进入长安城,至今已历三载;将兵中不少人都把家安在了城内,甚至于娶了长安女子为妻,可以算是半个长安人了。相比之下,那些神策军兵才进长安几天啊,他们怎么可能熟悉街坊、百姓呢?

这帮忙巡街的任务嘛,还是应该交给我英武军来做。

李亨的性格之中,固然也有刚强的一面——尤其在坐稳皇帝宝座以后,面对老爹,面对子女之时——但几十年养成的软弱性格,终究是不可能彻底改变的。他最初任用王驾鹤掌英武军,只是瞧着对方是东宫旧人,又似乎很老实可靠而已;结果王驾鹤上任后,得了英武军的供奉,遂打点上下,到处召罗党羽,更加深入地了解李亨的喜好,不时溜须逢迎,就此更得李亨宠信。则今天王驾鹤跑来驾前磨嘴皮子,李亨岂能置若罔闻?

再加上如今神策军观军容使啖庭瑶是张皇后的人,这点李亨也清楚啊,乃觉得不能把全京城的治安,全都交到神策军手上……

就此准了王驾鹤所请,将太极宫以东、春明大街以北诸坊,准许英武军巡查——大概等于六分之一个长安城。

李汲直接就把这一差事给揽上身了——总比整天窝在禁中坐衙批文件要有意思得多啊——乃将三百人,分成十个小队,轮流巡视街坊,他自己也不时亲自带队,出宫去转悠。

二月下旬的某一天,春闱未放,李汲正好领着一队兵出宫巡查,顺道儿回了趟家,然后再度率队启程,转过胜业坊,踏上春明大街。

春明大街是长安城内东西向的主干道,西起金光门,东抵春明门,正好经过南内兴庆宫、西内太极宫南,以及东西两市之北,道路宽阔,人潮汹涌。李汲本打算兜个圈子便折而向北,返回大明宫去交班的,然而正行之间,忽听前面一阵喧哗,旋即一人双手捧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疾奔过来。

李汲虽然有点儿轻度近视,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他见那人是平民装扮,身上衣衫质地还算不错,但却獐头鼠目,瞧着不似良善之辈,抑且神色慌张,很明显身后有人在追啊。定睛一瞧,追赶者多数是神策兵,领先的却是捕吏穿戴,手把铁尺。

治安人员为啥追这家伙呢?多半非奸即盗!

当即斥喝一声:“拿下了!”

一名英武兵得令,迈前一步,将手中矛杆就地一横,那人不及提防,脚下一绊,当场摔了个狗吃屎,随即就被牢牢按住。对方一边挣扎,一边连声嘶叫道:“我无罪,我无罪……冤枉啊,冤枉啊!”

说话间,那些捕吏和神策兵也气喘吁吁地追到了面前。当先的捕吏抬头一瞧,只见马上一人,看袍服是文职,腰中却悬两柄铁锏……这些在长安城内混久的人,哪怕没见过李汲,也听说过使双锏的李二郎啊,当即叉手行礼:“末吏见过李参军。”

李汲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问道:“汝是何人?”

“忝在京兆府为吏,小姓贾,双名‘明观’——这个贼人是末吏先缉得的,还望参军交予末吏处置。”

李汲点点头,又问:“什么罪名?”

“盗。”

只听那被按在地上的家伙又再大叫起来:“我非盗贼,这是污蔑,是污蔑!”

贾明观上去就是一脚:“汝怀抱金帛,见我等便跑,不是盗,难道还是良人了?便连这身衣衫,恐怕也是盗取来的,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么?!”

李汲初闻贾明观所言,颇有几分相信,可是再一听——敢情只是怀疑啊,尚无真凭实据。虽说他瞧着给按地上这家伙也不似良善之辈吧,终究应该问问清楚,才好定对方的罪……哦,定罪不归他管,得交给贾明观,押去京兆府审讯。

便命手下:“搜检他的包袱。”

那家伙牢牢抱着包袱,不肯撒手,英武兵怒了,揪住一角,用力一扯,包袱散开,“哗啷啷”滚出两吊钱来。那人忙叫:“这是我家主人的盘费,绝非盗取的,上官明查啊!”

李汲心说光两吊钱确实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那么大一包袱呢,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儿钱吧,倘若再翻出来些金珠首饰啥的,此人身为盗贼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定睛观瞧,只见部下顺势将手探入包袱,朝外一翻,却翻出厚厚的一摞纸来。

那人貌似极为惶急,伸手来抢,却被英武兵一拳正中面门,直接擂开。李汲斜眼一瞥贾明观,却见对方眉头一皱,似乎有些愣神儿。

“将来我看。”

部下捧着那摞纸张献上,李汲接过来一瞧,密密麻麻,全是精致的小楷,当先一页:

“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灵异可并迹,澹然与世闲。我来五松下,置酒穷跻攀。征古绝遗老,因名五松山。五松何清幽,胜境美沃洲……”

哎呀,这是诗啊,并且还写得不错……

当即喝问那人:“汝是何人,这是何处盗来的诗稿?!”

固然不能够以衣冠取人,但这年月不但能识字,还能作诗的,多半都是士人啊,为何做庶民打扮呢?平民百姓,或出富贾之家,有闲钱闲空读书,能够写一两首诗就挺了不起了,可这儿却有厚厚一大摞,并且一目十行观览之下,水平委实不低——很难相信是这獐头鼠目之辈所作啊。多半是偷来的!

那人初时还奋力挣扎,等被英武军擂了一拳后,整个人都萎了,当即伏地叩头,结结巴巴地回复道:“这诗稿……绝非盗来的,乃是家主人昔往江东访、访李太白,太白先生准许敝上抄录其旧作,后虽遗失……又得于绛,暂时交予小人保管……”

李汲闻言吃了一惊,急忙翻捡手中诗稿,果然被他翻着几篇熟悉的字句,比方说:《梦游天姥吟留别》、《春夜洛城闻笛》、《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等等……当即一摆手:“扶他起来。”

旋听贾明观在旁说道:“此贼一派胡言,李参军慎勿听信……”

李汲朝他一扬手中诗稿:“你方追逐之时,可知此人包袱里是诗文么?”

贾明观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他说我早就知道?那人捧一摞诗文行走通衢大道,这不是怀疑的理由啊,即便并非自有——刚才也说了,是主家交给他保管的——也或许是借阅的,是送人的,你这疑心究竟从何而起哪?除非有苦主,那你先拎出来我瞧瞧?而若说我不清楚……则你追这人干嘛?

李汲旋又将手中诗稿一抖,说:“难得,搜罗到那么多太白先生的诗文……”若非与李白熟识之人,以这年月的信息传播水平,恐怕五年十年都集不了那么齐全吧?李适向来喜爱李白的诗文,历年搜集,我也都借阅过了,还不到这儿的一半儿——李汲对贾明观所追逐那人的供述,就此信了七分。

于是问道:“老实回话——你家主人是谁?汝因何抱这些诗文行走,还被捕吏追逐?”

那人被英武兵一左一右夹着,提拉起来,哆哆嗦嗦地叉手回复道:“家主人是聊城举子,姓魏,讳颢……”

贾明观插嘴呵斥道:“分明是叛贼的细作……”

李汲陡然间扬声大喝:“闭嘴!”其声若雷,惊得贾明观倒退一步,剩下半句话就此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李汲这才温言询问被擒那人:“不必理会旁人,汝且详细说来,既为举子之仆,因何为捕吏所逐啊?”

那人斜眼瞧瞧贾明观,又抬头望望李汲,大着胆子,一口气说道:“家主人赴京,来试春闱,居于务本坊东南巷旅舍之中。此前忽有军人来,诬家主人为叛贼奸细,竟然捕去,又来抢家主人珍爱的太白诗稿,小人一时慌神,乃怀抱诗稿而逃……家主人实实在在的不是奸细啊!若是奸细,如何能过礼部审核,得入春闱?恳请上官明察!”

李汲将目光徐徐移向贾明观。贾明观目光有些闪缩,赶紧叉手躬身:“参军休要听他狡辩,其主自聊城来,多半与叛贼……”

“你方才却说是盗?”

“啊,这个……其实末吏不知他是魏颢之仆,见抱着魏颢包袱逃亡,以为是趁乱盗窃……”

李汲心说这不扯淡呢嘛,光天化日之下,京兆府捕吏领着一票神策兵逮人,这得多脑抽的盗贼,才敢趁这机会下手偷窃啊?你自己琢磨琢磨自己的屁话,有一分可信度没有?

“魏颢何在?”

“这个……”

贾明观是京兆府捕吏,则其捕拿之人,理论上就应该押往京兆府囚禁,等待审讯。李汲问“魏颢何在”,本意是想打听一下,你所称的叛贼奸细,是仍拘在原地——也就是务本坊旅舍之中——还是已然押往京兆府了呢,打算何时审讯哪?谁想贾明观却结结巴巴的,没能及时回答上来。李汲由此疑心更甚,于是隔过贾明观,问他身后的神策兵:“汝等可知我是谁么?”

几名神策兵叉手答道:“虽然不曾结识上官,却也知道李参军……”“参军大名,神策军中,何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李汲又问:“汝等是何人部下?”

“末等隶属神策左厢第四旅,在徐指挥使麾下。”

李汲点点头:“是徐渝啊,我知道……”就是初回在吕妙真家里请客,坐于廊下,请求抬李汲双锏来试重量的那名低级军官,李汲对他印象还挺深的——“速唤他来见我。”

贾明观急忙劝道:“徐指挥使还在朱雀大街巡查,一来一去,白费时光,参军便不必唤他来了吧……此人即便不是盗贼,也是叛贼细作之仆……案子也不大,恳请参军交予末吏,末吏押回京兆府便是。”

李汲朝他一瞪眼:“若果然是史贼奸细,如何说案子不大?!”

贾明观缩缩脖子,却仍强辩道:“此人是我等从务本坊逐来的,那厢本属神策军该管……”

“神策尚且未言,小小的捕吏,焉敢阻我?!”李汲越瞧这贾明观越觉得可疑,当即下令:“先将此人拿下!”

英武兵冲将上去,牢牢按住贾明观。贾明观扯着嗓子高叫道:“末吏无罪!参军因何捕我?”

李汲冷笑一声:“我不捕你,只是嫌你聒噪。”下令给我按住喽,别让他乱动,再给我把他那张臭嘴堵上!旋即转向那些神策兵,怒斥道:“还不去寻汝家徐指挥,难道定要我口出一个‘请’字不成么?!”

李汲盛名在外,再加上经过这几个月的连番宴请,多半神策兵都知道这位李参军跟本军不少将领都交情不浅,因此不敢抗命,其中二人当即鞠躬行礼,然后一溜烟儿地就跑远了。

时候不大,便将徐渝领来。那位徐指挥使带十数兵卒,催马而至,到了近前左右一瞥,心中有数。于是翻身下马,先朝李汲敬施一礼,然后伸手一带李汲的马缰,压低声音道:“二郎,且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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