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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休要使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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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神策军中相对稔熟——哪怕从前在行在只有一面之缘——的将吏,这本是李汲的动议,当即得到了窦文场、霍仙鸣等人的鼓掌赞叹,也取得了王驾鹤的首肯:好主意!

从此虽然分为内朝外朝,其实共守禁中,自当搞搞联谊,拉近一下感情嘛,则英武军将吏做个东道,摆宴款待,非常合乎情理啊,谁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当然更进一步,是两军中下级先打打交道,取得谅解,避免将来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摩擦;最深一层,王驾鹤希望能够由此逐渐将手伸入神策军中,把鱼朝恩给架空喽。

窦文场、霍仙鸣不出面——宦官之间的事儿,内廷解决——请帖上署名者,以马燧、李汲冠首;预定的宴会场所,是在平康坊循墙曲中某家。

固然循墙曲在平康坊娼家之中,层次最低,但首都的三等人家,论品质和格调,就足够碾压外地郡县的一流院子啦。况且所请的多是武夫,真要是把他们领去吕妙真家,或者更高级点儿的南曲各院,娼妓上来先弹几曲瑶琴、琵琶,完了还请赋诗,人即便不当你们是故意炫耀身份,歧视外地人,设圈套做难,心里也肯定不畅快啊。

再者说了,好几十人的大宴,真摆在南曲、中曲,恐怕是卖了马燧和李汲都付不清账,且又不可能全走公家账上……

此番宴请,事先通知了循墙曲的都知(娼家首领),将周边多家院子的姑娘全都唤来作陪——平康坊内娼家,即便循墙曲,也不是莺燕成群的大院子,普遍一家有个头牌姑娘,外加六七名亦可陪客的婢女,也就到头了——保证每名客人身边,俱都有人侍奉。

神策军曾在行在时入卫宫禁,因而不少人跟李汲都是故识,即便后来屯扎陕县时不断扩充人马,有所稀释,呼朋唤友,最终也来了二十多号人,多半是队头(管五十骑)以上中下级军官。主人方面则是马燧、李汲,以及秦寰等军将五人。

因为人太多,宴席从屋内一直排到廊下,按照李汲的吩咐,菜色不求有多精美,但都需是大块的肉食和当令的蔬果,口味按照陇右习惯,不妨略重一些;酒也无须好酒,更不论品牌,只要够烈就成。

——当然啦,这年月没有蒸馏酒,所谓烈酒,撑死了也就二十度上下罢了。

李汲曾经从军陇右,惯于跟武夫打交道,马燧虽是书生,却也不怵这般场面。唯有秦寰见到神策军将们在席间大呼小叫,不分尊卑,或者当众搂着妓女上下其手,不免面露鄙夷之色。只是自家上官就在席上,轮不到他来呵斥,只得端着酒盏,避过一旁,冷眼旁观。

宴席一开,神策军将们就隔过马燧,先纷纷向李汲敬酒,说:“我等在陕,亦闻二郎勇冠三军,闯阵破蕃,实在是当世人杰。其实今日来会的,不全是二郎旧识,那几个未曾在行在禁中结实二郎的,也都是慕了二郎的名,特意求恳我等带携前来呢。”

一个相貌陌生的军将赶紧说:“正是,正是,原定由我当值,特意掏钱请同僚替换了,专为来看李二郎的风采。”

又有人说:“我等原籍,多在陇右,即便不是神策出身,或者镇西,或者合川,离乡日久,都不知道父母妻儿如何了……多亏二郎奋战御蕃,才能保得陇右不失,二郎是我等的大恩人,本当受我等之请啊,怎么倒让二郎做了东道?”

李汲笑笑说:“君等初至长安,自然是我与马参军做东道。将来共守禁中,吃酒的机会还少么?且等诸位将这平康坊逛熟了,再还请我便是。”

话音才落,眼角一瞥,忽见一将扶案垂头,面露哀戚之色。李汲忙端起酒杯来问他:“这位虽然面生,从今而后,也算是朋友了。可是招待有何不周之处么?”

那将闻言,赶紧端酒还敬,嘴里说:“不干二郎的事。我本籍在金天军,因听诸位之言,想起家乡已然陷贼,虽然去岁得到家书,父母尚在,但……但亲眷中为贼所杀、所虏者不少,由此稍稍有些感伤罢了……”

随即与李汲将酒杯一碰,“嗵”的一口,喝了个干净,双眉一轩,两眼瞪起,道:“敢问二郎,在陇右是如何御的蕃贼,总共杀了多少?可曾为我陇右之人报了深仇不曾?”

其余神策军将也都说:“正是,正是,各方传言,不尽不实,我等实欲听二郎亲口说来,陇右之战,究竟是怎生的打法,战果如何,可与军报所言相符么?”

因为谁都知道,这军报么,从来都是夸胜讳败,对于杀伤敌军数量会尽可能的注水,对于自家折损,却要想方设法往少了说。

李汲放下酒盏,站起身来,抬起手朝下稍稍一按压,屋中、廊下,嘈杂的语声当即静息下去。随即他叉起双手,作了个罗圈揖,表情严肃地说道:“李汲实有愧于诸君,虽在陇右奋力搏杀,奈何兵既寡且粮不足,不能予蕃贼极大杀伤,只能眼睁睁瞧着那马重英狼狈蹿去……当日若有君等这四千骑,李某将了,必能杀得马重英匹马不回,三五年内,蕃贼不敢正视我陇右!”

随即便将鄯城之战,原原本本,述说一遍。他口才本好,又当着懂行人不敢在大面上有所粉饰,只能在细节上稍稍夸大些,比手划脚,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听得众人无论军将还是娼妓,全都目眩神摇,感佩不已。

尤其就连马燧和秦寰等人,也都是头回听李汲详细解说此战,马燧不由得暗道:便其所言有五分真实,也实足惊人了。可惜啊,我只能枯守在这宫禁之内,不能真率兵马,上前线去杀敌……当初直投行在,而没有入某家幕府,是不是一个失策呢?

李汲分说才罢,当场便有人叫将起来:“李二郎,真神人也!”

有坐在廊下的军官问道:“适才入门时,见二郎腰挂双锏,可是用那双锏打贼的么?”

李汲笑着摇摇头:“我在陇右,也只是使的大刀长矛而已,这对锏是入都后才请人打造的。”

“看着颇为沉重,可能容末吏掂掂份量么?”

那人并非李汲故交,也不知道他在行在闯大殿、捕刺客,以及追打鱼朝恩的事迹,听李汲讲述陇右战事,每言自家之勇,心中多少有些不信。于是索来双锏,握持住了,先掂一掂,复跃至廊下,摆个架势,挥舞两下,这才服气道:“总有三十六斤……便末吏也挥舞不得几下——二郎确实是神人啊!”

李汲心说你估得倒真准——笑着一指秦寰:“实不相瞒,我的锏乃是向秦校尉学的。秦校尉家传锏术,他乃是开国胡壮公的玄孙。”

有几名将校当即“哎呀”一声,口称:“原来是叔……秦公后裔,请恕我等眼拙。开国英烈,唯秦公与尉迟公,是我等素来最为敬佩的!”纷纷上前向秦寰敬酒。

秦寰这才稍稍露出些笑容,与客人们对饮,其实心里说:你们敬佩我祖?你们知道个屁啊,都是从街巷乡谈和教坊唱曲里听说过我祖的事迹吧,那些多半都是传奇故事,当不得真……

马燧突然笑着开口,对众人说:“关于秦胡公与尉迟鄂公,我曾听说过一个笑话,君等可欲闻么?”

众人皆道:“愿闻,请马参军讲来。”只有秦寰心中不喜:关于我祖宗的笑话?马参军你瞧上去是个老成人啊,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马燧缓缓说道:“其实这笑话么,于二位国公本身是无干的,都是后人演绎。且说有某刺史,爱吃炊饼,雇一名厨人,专为他做炊饼。某日批阅公文,至于夜半,忽感腹内饥饿,便唤起厨人来,为他蒸炊饼吃,但吩咐道:‘往日做饼,用碱太多,今夜做饼,慎勿使碱。’

“那厨人虽然答应了,但从梦中被唤醒,尚且迷瞪,结果做饼之时,不合又多放了碱。待饼蒸得端上,刺史见其色黄,心下不悦,却因为向来爱敬此厨人,不便申斥,乃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呢?且说当日秦胡公惯使一对铁锏,万夫不当,尉迟鄂公则使一条钢鞭,亦无人能敌。某日尉迟鄂公约与秦胡公比斗,说:‘今日只较马槊,你也休使锏啊,我也不使鞭。’秦胡公应允了。

“然而较量之下,秦胡公终究年岁较长,气力不足,渐渐的不是尉迟鄂公的对手,眼看将败,本能地便自背上抽出锏来,打中尉迟鄂公肩头。尉迟鄂公大怒道……”

说到这里,马燧故意顿了一顿,环视众人,然后才甩出包袱来:“本说好了不使锏(碱),你却为何又使锏(碱)?!”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秦寰听了,便也释然——这不算编排我祖宗,无妨也。

等笑声逐渐舒缓下来,马燧却又手捋胡须,说:“诸君且休急,这笑话还有下文呢。”

再度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后,他才继续说道:“那刺史将此故事,说与厨人听,责他用碱。厨人一则夜半被唤起,心头有气,一则也恃宠而骄,便道:‘告使君,此事我亦知道,且尚未完,且待我与使君说之。’

“想那秦胡公有子,名理,字怀道,后封历城县公。他听闻父亲与尉迟鄂公比对,心说父亲年长,体力渐衰,可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匆匆赶往观战。但见两匹马往来盘旋,两条槊起落纷飞,看得人目眩神摇,竟然难辨敌我。无奈之下,归报其母,其母问:‘较量之时,谁占上风?’历城县公道:‘但见槊飞,不见人影,实不知哪个是我爹也。’其母大怒,呵斥道……

说到这里,又是稍稍一顿,卖个关子,然后才抖出包袱来:“汝这孩子,竟连爹都认不得了么?且记牢了,使锏(碱)的是你爹!”

因为有了前面半段铺垫,则此言一息,众人即刻反应过来,当场“哗”的一声,又是狂笑。就连秦寰都不禁莞尔,还说:“这厨人果然是睡迷糊了,竟敢自言是使君之父,怕不要挨一顿鞭子……”

李汲也在旁边笑,但心中却不由得敬佩马燧:我还当你只是一个稍通兵法,有志兵事的书生呢,原来也很懂得怎么跟武夫拉近关系嘛。而且方才我长篇大论,抢尽风头,你却用一段笑话,使众人又都注目于你……这交际水平,确实高超啊。

眼看时辰还早,打算再找些话题出来,左右一瞥,见一军将坐于廊下,相貌仿佛识得,于是端起酒杯来步近去问:“足下似亦为故人……昔日在行在,随卫将军前来捕我的,莫非有你在么?”

那将赶紧端着酒杯起身,并且笑道:“二郎好记性,我还想未曾与二郎搭过话,恐怕二郎不认得我——不错,当日卫将军身边有我,得见二郎与荆校尉较矛,委实技艺高超。自那日起,我便服了二郎了。”

旁边有人叫道:“可惜老荆外放了,不在都中,否则也可唤来吃酒。”也有人窃窃私语:“卫将军捕二郎,所为何事啊?”很明显那人是后入的神策军,未曾在行在守过宫禁。

李汲故意摆手:“陈年旧事,不可说,不可说,免伤和气。”

他若不说这话还则罢了,大家伙儿估计会私下里悄悄地“科普”,可是此言一出,当场便有个已然醉眼朦胧的将官跳将起来:“这有何不可说的?君等可知,鱼军容当日曾被二郎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能哀哀号叫圣人救命!”

李汲缓缓回归自座,放下酒杯,由得那人讲述往事。他心说不错,这说明鱼朝恩并没能真正掌控住神策军的人心,对他不满之辈,比比皆是。

想来也是啊,鱼朝恩那种色厉内荏的阉宦,怎懂得治军呢?更不可能跟将兵们打成一片,收服彼等之心了。而且他才监着诸节度在相州打了场大败仗,别说本就难辞其咎了,就算是郭子仪、李光弼的错,普通将兵,也都会隔过那二位而归咎于监军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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