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既然知道自己背后随时都有来自各方面的目光盯着,自当更为谨慎小心,从此不再上街闲逛,而只是每日清晨跟着贾槐一起到成王府上来,或者与李适闲聊、玩耍,或者向李适借些书籍、诗文来阅读,往往一呆就是一整个白天。
时光荏苒,匆匆而过。
他进长安城后不数日,百僚陆续上奏,请立成王李俶为储。据说李亨在征求了考功郎中、知制诰李揆的意见,才最终下定决心,遂于五月庚寅日,正式册立李俶为皇太子,并且改名为李豫。
李汲对此,深感不忿。
这种改名的花活儿,还是文艺天子李隆基首创的。原本李隆基那么多儿子,取名并无一定之规,后来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全都改成三点水旁,比方说长子李潭、次子李鸿、三子李浚、四子李洽……然后隔了几年,又再统一改成玉字旁,于是李潭变成了李琮、李鸿变成了李瑛、李浚变成了李玙、李洽变成了李琰……
李汲曾经见过面的颍王李璬,曾用名李沄;信王李瑝,曾用名李沔;义王李玼,曾用名李漼。还有永王李璘,曾用名李泽;杨贵妃的前夫寿王李瑁,曾用名李清。
等到册立李玙为皇太子,老先生又开始琢磨了:这孩子既为储副,将来是要继承我的基业当皇帝的呀,则与其兄弟君臣有别,怎么还能用同样的偏旁呢?于是大笔一挥,改李玙为李绍。只是改名之后,打算记入玉牒,突然发现跟自己侄子重名了……就此才改成了今名李亨。
李隆基不但给儿子们改名,还援此为例,给孙子们也都起了同偏旁的名字,于是才有了李俶、李系(係)、李倓、李佖、李仅……李佋、李侗,等等。由此连重孙子都形成传统,遂有李适、李邈、李遐、李述兄弟。
那么接下来当然援引李玙改李亨之例,也要给新太子李俶改名了。
李汲觉得,李俶这名字挺好的,好就好在不常用。唐人讲究避讳,首重避天子之名,比方说避太宗讳而改民为人,避高宗讳而改治为理——所以“治民”就变成了“理人”……
李汲初入行在时,不能自称“草民”,而只好叫“草人”——草人?我能借箭不能啊?
还有避李隆基讳,遂改隆为盛,改基为根或者为本。这个么……搅基若云搅根,倒也形象。
继而又当避李亨讳,改亨为通,所以至德之后的《周易》,开篇就得是“元通利贞”了。
相对而言,亨字较不常用,对官民烦扰最小,而若将来李俶继位,避俶字,无疑会比亨字更为喜闻乐见了——结果偏偏给改成了李豫……豫可是个常用字啊,则我将来该怎么说犹豫、逸豫?豫州怎么办?豫章又怎么办?
多半还是兴庆宫里那老而不死的混蛋做的好事,真特么太讨厌了!
虽已颁诏立李俶……李豫为皇太子,但还没有正式举行册封仪式,所以李亨压根儿不提将太子迁入东宫之事,还让李豫跟十六王宅里呆着,仅仅把“成王府”换了块牌匾而已。这对于李汲倒无疑是件好事,否则的话宫院深深,估计他无名无份的,压根就进不去了。
然后到了这个月的月底,又有诏下,正式任命齐王李倓为陇右、河西两镇节度大使,然而只兼两镇支度大使,再无旁衔——即便连河西节度使惯例必兼的长行转运使都欠缺。所谓长行转运,就是总理河西七州的赋税、产出,和平时期归入国库,战乱时期就地供给军需,则欠缺了这个职位,李倓对于河西军费的调度、运用,就必须得仰仗他人鼻息了。
无疑,这是崔光远之计通过李汲转呈给李适,李适又禀报了李俶,李俶深觉有理,就此给兄弟下的绊子。齐府幕僚皆感不忿,恳请上奏,却被李倓给劝住了。李倓说:“圣人出我为两镇节度大使,已是望外之恩,岂能得陇望蜀啊?且今蕃贼正向陇右,河西暂时无警,也用不到长行转运。”
陛见谢恩之后,李倓就开始组建自己的幕府班底。当然啦,多数职位还得留给陇右、河西两镇留后的老人——朝命陇右留后高升为陇右节度副使、河西留后周贲为河西节度副使,彼等自然各有僚属——则新起的幕府班底,只能多塞进四五名亲信去罢了。
于是李汲就接到了李倓遣人送上门来的聘书,以月俸五贯,召其为两镇节度巡官,并且承诺将为他请得朝官为寄禄。
李汲恭敬接过,随即前往齐府去致谢。
他终于确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最主要原因,就是李适私下透露,他昔日所作那篇《御蕃策》,李豫当天就命人递送给了李倓,据说李倓深感钦服。李汲由此了解道,他入两镇幕府,成为李倓宾客,这不但是李倓的希望,也是李豫的安排——是李豫亲手把李汲安插进幕府,为他铺平道路的。
李汲曾经担心将来李豫、李倓兄弟起冲突,自己将难以自处;而一旦李豫顺利登基,李倓遭到闲置甚至是圈禁,同样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但既然是李豫之愿,那么自己在冲突中的位置就比较好摆了,且不至于因为李倓而断绝了升晋之途。
更重要的是,通过李适的暗示,李汲隐约察知了李豫、李倓兄弟间的秘密协议——预估起码在李豫登基之前,或者彻底搞垮张皇后母子之前,这俩货还不至于起什么激烈冲突。
前途坎坷,荆棘丛生,但并非无路可走。除非李汲只求稳妥,打算放弃西行的计划,而东去相助郭子仪平叛——但他真对大势已定的内战没啥兴趣——否则必入李倓幕不可。
李倓旋即为李汲请得了澧州石门县丞的寄禄官,石门是中县,县丞为从八品下——由武转文,能得八品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六月中旬,原驻陕县的神策军分拨千人,抵达京师,充作两镇节度大使的亲兵,保护李倓西行赴任。李汲通过李倓下令,特意点了陈桴和羿铁锤的名,老朋友相见后自是不胜之喜。尤其神策军名为拱卫关中,其实无事可做,陈桴等早就到处钻营,想要返回洮州老家去跟吐蕃见仗复仇啦,是李汲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自然千恩万谢。
月底,李倓正式衔命出征,带着李汲、贾槐,以及亲信杨炎等人,离开了长安城。兄弟们都来相送,只有皇太子李豫称病未至。
这是为了误导张皇后,让她以为李倓出镇,纯粹是他个人想要掌握权柄,进而妄图争夺储位,李豫对此,必然深感愤懑,兄弟失和近在眼前。当然啦,不满的态度也不可能表现得太过明显,过犹不及,就会让人怀疑是演戏了,因而李豫特派其长子李适前来,恭送叔王。
李适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仿佛对于父、叔之间的“龃龉”毫无所知似的。他与李倓原本就很亲近,因而挤到群叔前头去致以大礼,并且善祷善诵,好话连篇。李倓也牵着李适的手,貌似不忍与之别离,啰啰嗦嗦地问适儿你啥时候行冠礼啊?皇太子殿下可曾为你拣选过未来的妻室么?
李汲跟随在后,冷眼旁观,心说但愿这般慈孝之貌,即便非出至诚,也一多半儿都是真的吧。更希望五年、十年之后,你们还能这般牵手相谈,言笑晏晏……
相送直至城西十里亭外,李倓恳请兄弟们归去,然后才扳鞍上马,率军就道。可是李适突然间又从人群里蹿了出来,直接跑到了李汲的马前。
李汲赶紧就要下马,却被李适伸手扶住,说:“长卫你是救护过我娘的大恩人,何必动辄行礼,如此生分啊?”李汲低声道:“殿下,旧恩常在嘴边,未必得见待人之诚,反倒使我愧杀……”
李适说我知道了,此后不再提了。随即一手扯着辔头,一手巴在李汲大腿上,凑近了仰头问道:“长卫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复见——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留给我的吗?”
四目对视,李汲当即就反应过来了——李适这肯定不是要自己给他留什么话,而是要自己给李豫留话,等于在深入敌营之前,最后一遍宣誓效忠于旧主……嗯,就理论上而言,李倓幕下不是敌营,但李豫也希望能够再次得到李汲的承诺:
你的道路是我给铺平的——我若是反对,你想入李倓幕,门儿也没有啊——你其实是我的人,只是暂时借给兄弟调遣而已,可千万不要忘了本啊。想想看,长源先生始终不遗余力地保我,他早就确定我是未来天子的最佳人选啦,长卫你又岂能与长源先生背道而驰呢?
而且自从写下《御蕃策》,李汲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莽撞人了——大老粗可以继续装,反正我文章确实写得不咋样——无论李豫还是李倓,都明白自己胸中实有些丘壑。那么既然如此,我若不痛不痒地随便说两句,李适不会满意,把话传回去,李豫也必生疑忌吧。
皇家这趟混水,还真是不好淌啊……
于是他就在马背上将身子略略一俯,凑近李适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寄语太子,人不能齐家,如何安天下?今有外仆跋扈易除,而有内奴骄横难理,然若不得主母欢心,内奴还敢妄为么?”
随即直起腰来笑一笑,伸手拍拍李适的胳膊。
李适回答道:“我记下了。”这才放开辔头,松开手臂,放李汲离开。
行不多远,杨炎凑近来问:“长卫,你适才与广平郡王说些什么?”李汲摇摇头:“无他。往日出入成府,与广平郡王博戏消遣,有些诀窍,教之罢了。”
杨炎满脸都写着“不信”两个字,却也不便追问,只得冷哼一声,催马去了。
然而等到当日晚间住宿时,李汲却特意前往求见李倓,请其屏退众人,然后把白天对李适所言,毫无隐瞒地说了一遍。
——既然你貌似跟李豫还是一条心,那这些话我就不能瞒你。杨炎杨公南仗恃聪明、受宠,竟然跑来向我询问,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啦,相信他转过头,就会向你告我的刁状。即便杨炎不说,我在行列中与李适交头接耳,你虽然在前面,背后没长眼睛,也不可能不知道啊。若不实言相告,你心里也肯定要起疙瘩。
而且相信李豫听了李适的转述,必定能够明了我话中之意,那么你李倓呢,你明白不明白啊?
李倓听了李汲所言,当即笑笑:“长卫,你说实话,此语是长源先生所教,还是自家的筹谋?”
李汲心说好啊,你也明白了,便回答道:“不过乡下人一点粗浅见识罢了,家兄见在江南,他又如何得知?”
李汲所云“外仆”、“内奴”、“主母”,其实是指的崔圆、李辅国和张皇后,这三人狼狈为奸之事,其实李泌也是知道的;但具体到还都之后,他们竟然搅出了这般漫天风雨来,李长源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妖人,肯定就料不到了。
李汲这是在向李豫献策,要怎样拆散这个害国乱政的“铁三角”。首先第一步,矛头须指向崔圆。
其时政事堂中,人丁寥落,房琯、裴冕、李麟、韦见素等先后罢相,崔涣、张镐又被轰出京城,光剩下了一个老而不死的侍中苗晋卿和一个毫无德望的中书侍郎王玙,他们又岂能与崔圆相拮抗啊?政事堂就此变成了一言堂,而且崔圆那一言,基本上还是照读李辅国的旨意……
唐朝历来都是群相制,政事堂定额六七人,这个三驾马车势不能久;加上崔圆身为宰相而无宰相之德,甚至于疏忽宰相之行,百官无不恨之入骨,则李豫只要因势利导,先助几个有些能力的大臣拜相,进而尝试把崔圆扳下台去,应该是不难的。
然而即便崔圆倒台了,李辅国的权势也未必就会被大幅度削弱——终究他能代天子拟敕啊——顶多跟外朝多打几场笔仗罢了。想要扳倒李辅国,就必须离间他和张皇后之间的关系,而契机,正在李豫身上。
李辅国久在李亨身边,对于李豫的能力、性格,自然摸得一清二楚,并且他和李豫之间,起码就表面上看来,还并没有什么龃龉。换句话说,李辅国有自信,即便李亨驾崩,李豫登基,他照样能把新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仍可权势熏天。
然而倘若如了张皇后的意,扳倒李豫,改立李佋为皇太子,李辅国多半就要抓瞎了。一则李佋尚且冲幼,谁知道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性格、能力?二则他还得重新跟李佋拉进关系,费时费力地去揣摩其心意,且未必真能如愿;三则——张皇后权力欲颇大,说不定将来会垂帘听政,甚至于仿效武则天故事,到时候宫中还有没有他李辅国一席之地,尚在未知之数……
所以围绕着储位是否更易,李辅国和张皇后之间必会产生矛盾,倘若利用得好,也是有机会搞掉李辅国的——故谓“若不得主母欢心,内奴还敢妄为么”。
至于张皇后……算了吧,只要李亨不死,估计谁都拿她没辙。
李汲就是用这样的话,通过李适提醒李豫的。等到他把同样的言辞又向李倓转述一遍,李倓也不禁连连点头,随即就说:“长卫,你的《御蕃策》孤已看过了,实有真知灼见。此番西行,军戎之事,还要仰仗于你啊!”
(第二卷“满阶秋草过天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