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天的比试,其实直到现在,重云都有种回不过神的感觉。
那天是阴天,天气很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下车的瞬间,重云就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过几步路,就感觉后背已经一片粘腻,这让他心里头有点烦燥不安。
但是想起陆子安,他还是坚定地走了进去。
推开门看清里面的人的瞬间,他微微瞠大了眼睛。
外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没想到院子里竟然坐满了人。
正中间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人,此时更是微微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重云朗声一笑,一步踏入:“人倒是来得挺齐,怎么,怕输得太难看,找人来撑场面?”
“您多虑了。”应轩不软不硬地笑了笑,抬手引他落座:“只是我年纪太轻,马大师想帮我看看是否有准备不周全的。”
“哦?”重云半眯起眼睛看向马征:“那马大师有看出不妥当的吗?”
“没有。”马征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有着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微风轻澜:“甚妥。”
随手将自己的工具箱搁到桌子上,重云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妥就好。”
等会输惨了,别怪他不让着小辈就行。
撩起衣角,重云悠然落座,颇为随意地道:“行吧,比什么?”
“比……”应轩从他身侧走过,脚步轻而稳,慢慢踱到桌前,落座。
两人平静对视,应轩眼底带着七分笑意,三分雀跃:“重大师是前辈,晚辈不敢与大师比太复杂的,不如,我们就比游丝描吧!”
“……”
短暂的静寂过后,现场出现了一阵小骚乱。
直播间里更是议论纷纷。
【游丝喵?是说用丝堆出一只猫吗?】
【……叠丝是陆大师刚学的,小轩轩怎么会,动动脑子好不好!?】
【和重云比,那肯定是玉雕里面的,但是我真没听说过。】
现场许多人也是一脸迷糊,尤其是学木雕的更甚。
不过众玉雕师神色都颇为凝重,看向应轩的目光惊疑不定。
重云上下打量应轩几眼,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陆子安这个大徒弟。
看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大得很嘛!
一开口就是游丝描,呵。
“可以啊。”重云把玩着手里的玉料,半是讥诮地道:“看来,陆子安已经教过你汉八刀了?”
“没有。”应轩脸上的笑意更重了些,微微垂头以示谦虚:“师父并不曾教过,只是我私下揣摩了一点皮毛。”
重云用力地握紧手里的玉料,站在他身侧的人几乎都听到了玉轻微的裂声。
他竟敢!
竟敢如此折辱于他!
重云眯起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来了点火气,看着一脸无辜的应轩,他深吸一口气,忽又放松下来,笑道:“很好,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点意思,游丝描很好,就这个了。”
“好,限时一柱香。”马征立刻接下话音,微一抬手,朗声道:“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游丝描。”
他撑在扶手上,声音悠长而低沉,充满了无限向往:“汉代刀工发展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游丝刻”和“硬刀刻”技法,使其更臻完美而成为千古卓绝的“游丝描”和“汉八刀”。
所谓“硬刀刻”就是下刀如削,精深有力,线痕纵横吞吐,参差利落,却又刀迹尽化的一种技法。
这种技法是公认的“汉八刀”技法的直接源头。
游丝刻是春秋时期一种新的刻线风格,线条极为细集,线距之密连肉眼都难以分辨。
这种游丝刻线,到战国时期发展成了著名的“游丝描”。”
【我去,汉八刀!厉害了我的轩。】
【游丝描啊……我的天,这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啊!】
【瑟瑟发抖,我感觉自从陆大师横空出世以后,很多失传的技法都重现人间了,简直可怕。】
【以前觉得古人愚昧无知,现在忽然发现我们才是傻子。】
【抱头痛哭!感觉要是我穿越了我恐怕活不过三天!】
【三天?你要是个女的,穿条短裙短裤过去,当场就被砍了!】
【……太毒了,那我祝你穿过去直接变太监吧!】
直播间里吵吵嚷嚷的,但马大师却还没说完,他顿了顿,才慎重其事地补了一句:“在玉雕界里,汉八刀是不可复制的奇迹,而游丝描,则是我们共同仰望的高峰!”
《绘事雕虫》:“游丝描者,笔尖遒劲,宛如曹衣,最高古也。”
《点石斋丛画》:“鍊笔擎纳,衣褶苍老紧牢。”
游丝描原是因线条描法形似游丝,故名。
其画法为:用中锋笔尖圆匀细描,要有秀劲古逸之气为合。
但当这种画法运用到玉雕上时,便成了一座令人无法攀越却又极度渴望到达的高峰。
因此,没有人想得到,应轩并不设题目,也没有任何立意,竟是纯比试技艺了。
而重云答应得如此爽快,莫非,他对游丝描也有所了解?
不。
马征重新坐下,目光有些凝重:重云这个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答应得越爽快,就说明他越有把握,应轩怎么会挑这么个角度呢,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啊……
他思忖间,玉料已经被送了上来。
上好的羊脂玉,用来做游丝描,倒是刚刚好。
两人开始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样的。
先观察玉料,再确认纹理,这便是玉雕中的“读玉”。
勾勒花纹的这个步骤,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做出成品,所以都省略了。
只有一柱香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珍贵。
细若游丝,想在玉料上雕出如此细致的线条,首先对刻刀有极苛刻的要求。
刀锋要利,刀身要薄,一刀下去便没有回头的路。
众人不仅闭上了嘴,甚至还微微屏住了呼吸。
刀尖要有劲,但落于玉料露出来的线条却要飘逸自然。
如云,如雾,袅袅绕绕。
虽然提出的比试内容只有游丝描,但若真的只勾勒线条,展现出游丝描,到底还是落了下乘。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得。
他们需要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展现游丝描的精湛技艺,还需要做出合适的作品。
这无疑是难上加难。
应轩微微抿着唇,额角逐渐渗了汗,手腕用力,身心放松,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平和。
刀尖缓缓掠过玉料表面,玉屑簌簌飘落。
这是真正的玉屑,如雪花般晶莹细腻,但却有着雪花无法比拟的光泽。
但此时此刻,无人欣赏它的美。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胶着在那柄刀上。
究竟,应轩能否再创奇迹?
百工门,莫非真的如它的名字一样,拥有百种失传的技艺?
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而马征的目光,却一直粘在重云的刀上。
重云运刀时,一如他这个人谨慎,行刀极稳。
刻出来的线条又细又匀,连绵不绝,一圈一圈勾勒出云纹。
一朵云竟是一根线条勾就,欲断不断。
光是这一手,就足见其根底。
马征默默地点了点头:难怪他能够拿到全国大师称号,有这般技艺,倒也不算辱没。
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向应轩的目光便添了三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