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介绍着灵璧石,陆子安一边慢慢地沿着岩石的纹理剔除一些杂色。
他的动作轻而缓,不急不慢,如闲庭信步般悠然随意。
“事实上,带着棱角的装饰品,摆放都是有讲究的。”陆子安以刻刀,将尖锐的地方打磨光滑:“所以如果是做装饰,最好是做得柔和一点。”
这也和风水学有点重合,比如说有些人喜欢买兽骨、兽角当艺术品,直接挂在墙上,但这于风水学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利的。
而撇开风水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陆子安也是不大喜欢这种太尖锐的东西摆放在家里的。
家于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温馨的,温暖的,实在不宜放这些。
一旁的汤叔若有所思,看向摆在墙角的几幅画作。
为了体现技艺的难度,他几乎每幅都特意伸出来一些枝桠,难怪他的作品越来越不好卖……
陆子安的讲解,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既让人懂得了道理,却生不起一丝反感。
刻刀在岩石上缓缓起伏,慢慢勾勒出具体的轮廓。
灵璧石里一条细细的石脉被他特地挑出来,以最细腻的手法,精细地进行打磨。
这般嶙峋的灵璧石,剔除了灰色杂质后,通体黑如墨玉,却在这条并不纯粹的白色石脉的映衬下,多了一分柔美。
如山涧依硗塉,如清泉石上流。
沿着这条石脉逐渐往下,陆子安的刀尖触碰到了一团杂质。
他微微皱眉,以刀尖轻轻抵了抵。
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的邹凯迅速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道:“怎么了?”
“这团杂质,有点大。”陆子安拔出刻刀,拿着小刷子仔细看了看。
“要不不剔除?”邹凯对石料虽然不了解,但是陆子安说大,那肯定小不了。
陆子安没有急着回答,认真地对这团杂质进行了评估。
一共才二十厘米宽,这团杂质就有近八厘米。
表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灵璧石的壳,大概是石料边缘的碎块,不够纯粹。
要么,放开这团杂质,反正只要他不把这层壳去掉,别人也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情况。
要么就将这团杂质整个剔除,虽然灵璧石极为坚硬,但也说不好里面还会不会有缺。
毕竟灵璧石本身就有透的特点,有可能会出现不少的洞,将整块石体贯穿。
汤叔二人看不懂他们在纠结什么,邹凯大略地解释了一下,两人顿时都紧张起来。
“要不换块石头呗?”汤元表示无法理解:“反正石头又不贵。”
邹凯翻了个白眼:“一看就是外行,内行都是叫岩石的好伐?而且这也跟贵不贵没一点关系。”
而陆子安则将整块石料仔细翻来覆去地观察了一番,最后才轻轻吁了口气。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里,他手起刀落,直接将整块杂质全部掏挖出来。
顿时石料中间偏下的地方缺了一大块,看上去很是恐怖。
陆子安却还没停手,继续往里掏,没一会,刀尖从上方露了出来。
“……这,打穿了?”邹凯瞪大眼睛。
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陆子安丝毫不以为惧:“没事,这是漏石。”
“漏石是啥?漏斗?”
“差不多。”陆子安每一刀都非常小心,各种尺寸的刻刀在他掌心切换自如:“这是真正的空穴委曲,鬼斧神工。漏者,茅屋夜雨,柳稍垂露,上下可穿行也。”
“……听不懂。”
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陆子安淡淡地道:“阳海市豫园里,就有一块古代的灵璧石,叫玉玲珑,也有说太湖石的,就是“漏”之神品。”
这个邹凯还真知道,他眼睛一亮:“啊,我听说过!说是跟蜂巢一样,孔特别多的!”
“对。”陆子安拿牙签慢慢地试探,确定没有疏漏了,才将整块岩石都清理干净:“万窍灵通,一孔注水,孔孔皆出,如果在玉玲珑下方的一个孔里焚香,所有孔都会冒烟。”
那等场景,简直想一想都觉得无比风雅。
等陆子安清理完毕,整块灵璧石已经大变样。
表面的杂质清除之后,表面呈现出各种皱,皱象犹如斧劈千仞;似海浪层层,大雪叠叠;象春风吹碧水,微波滚滚。
而那白色石脉仍是最为显眼的一点,纡回峭折,氤氲连绵,整体呈现出一种奇石独有的美感,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岩石不简单。
“这,这还需要我,我来加工吗?”汤叔表示很怀疑,他盯着灵璧石,喃喃道:“我感觉,这已经很好了。”
陆子安微微一笑,将整块石料表面打磨光滑,清理干净后,才起了身。
“当然需要。”他指尖在岩石表面轻轻划过:“您可以根据自己的思想,随意发挥,觉得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在每一位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中,他们就是创世神。
一草一木,一笔一划,皆由他们幻想而来。
创作,亦是在创世。
茫茫然戴上眼镜,汤叔目光从奇石上划过,咬咬牙,拉风箱。
“呼!呼!”风箱拉起来了,房间里也逐渐升温。
汤元欢快地帮忙,汤叔拿起铁,一块一块地挑完,一边挑,一边看向桌上的岩石。
“这是在挑选适合的大小和重量。”陆子安瞥了邹凯一眼,解释道:“他现在在构思如何创作。”
将他的话立刻记录下来,邹凯有些迟疑地道:“就这么看几眼,不用称一下?这么神奇的吗?”
“重量和尺寸,这种基础性的东西,做个十年二十年,哪怕随便给个人,都能清楚地估略出来。”陆子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
“……厉害了。”
说话间,汤叔已经挑好了材料。
他大概是热得不行了,直接把上衣给脱掉了。
当他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铁画上时,他已经顾不上不好意思,只是依然觉得眼镜有点碍事,想取掉又停了手。
做铁画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它的材料都是一些毫无光泽的铁板。
汤叔左手钳着铁,右手拿锤,以锤代笔,把铁板敲出大致的形状。
铁板被逐渐锤打成弯曲的铁柱,难得的是上下粗细都一致。
这也充分说明了他的锤打是非常有技巧的,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如果力道过大,铁块会瞬间砸扁,再要变回来难度更大。
一旁的汤元艳羡地看着汤叔手下逐渐成型的铁条,僵硬地拉着风箱。
他其实也很想学,但是总是学不会。
做铁画,不仅需要手艺,更需要对整体画面的掌控。
它是由一个个细节组合而成的画,极为考究画者的整体布局能力。
屋子里温度越来越高了,汤叔额角开始渗汗,连眼镜都有些戴不稳。
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来,他的呼吸快而不乱,右手高高抬起。
“当!当!丁丁!”
伴着枯燥的打铁声,汗水从胸前滚落,偶尔淌在火红的铁条上,便会发出“滋”的一声响。
这是真正的手工锻打,每一个拐弯,都需要数十下的锤打,才能够达到想要的结果。
而如汤叔这种精益求精的人,更是每个细节都追求完美。
陆子安静静地站在一侧默然欣赏,透过那单调的动作,他仿佛看到了汤叔在那间小屋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锤打。
这种铁锤,砸在铁上时,手会微微发麻。
虎口会磨损、破皮、出血,时日久了就会成茧。
汤叔两只手满满的茧子,全都是他数十年艰辛的铁证。
这样的环境里,明明热浪滚滚,浑身冒汗,陆子安却感觉心旷神怡。
他心中再无焦躁,连心跳声都格外沉稳。
当,当当。
打铁声声声入耳,无比清脆。
以作品来证明存在,突破自我,使铁画从孤高的山峰上走下来,融入现代。
既要保留它本身的特性与风采,又要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升华,还要考虑到世人是否买账。
这真的很难。
铁画如此,玉雕亦如此。
如果,铁画这一次能够重获新生,那么,第三次玉厄,是否也可以另辟蹊径?
戒虚大师给他的指引,让他来芜湖,应该就是指这个吧?
伸手轻轻抚摸着灵璧石,陆子安唇角微勾。
这一切,就让时间和市场来证明吧。
随着些微的喘息声,汤叔的铁画初步完成,开始进行铁画中最精细的工序——焊接。
铁画的焊接不同于一般焊接,它是用纯银加上点铜粉,一点一点焊,不能有半点马虎。
而汤叔更是在焊接前,在灵璧石里放了一小块打好的铁柱。
然后再将所有枝桠一一焊接,每接一处,都要无比小心。
虽然铁不会断,但是如果焊接不到位,或者有偏移,经过了这个步骤再要返工,就只能全部重来。
汤叔微微屏住呼吸,粗糙的手指竟然出奇的灵巧。
每个弧度都纤和有致,焊接处甚至一丝缝隙都没有,等到涂了漆料之后,就完全看不出差别了。
终于,汤叔手里最后的小枝也已经焊接完毕,他微微舒了口气,慢慢站直身体。
仔细地观察了所有细节,他才放下手里的工具,有些忐忑地看向陆子安:“陆大师,我我做好了……”
陆子安抬起手,目光依然胶着在那灵璧石与铁画融合的作品上,轻轻地,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