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宴次日, 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及两名御赐暗卫出了邺城, 一路顺滢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陆续暗访了五个村落, 大致向村民打听了些“村里有没有无田农户、有没有饿死人的传闻、官府收税征粮是否严苛”之类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农耕之外, 还可靠渔获补充生计,若无太严重的突发天灾,并不至于轻易饿死人。
如此这般, 记录在册的内容自是一副“国泰民安、温饱无忧”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几处小城遭了洪灾。
这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下船, 在小城周边询问了一番。
沿江百姓对洪灾之事早已见惯不惊, 谈起来几乎都是轻描淡写——
“还行吧?不算十分严重。”
“听说村镇里有不少房子被冲垮了, 不过县城没多大事。”
“我家乡下的田地被淹许多,据说还有十几个人被冲走了。”
“听说我弟媳娘家村上也冲走了人,还淹死了二三十个。挺惨的,官府派人打捞了十来天才将全部尸首找齐。”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 尸首捞起来堆在村口好几日, 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认领都险些分不出谁是谁。”
“可怜啊。”
“哎, 天灾嘛,也没法子。”
“县府的大人们说了,让大家节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请求赈灾银,最迟八月初就会发给咱们。”
回到船上, 沈竞维交代云知意将听到的这些都整理记下,他再过目一遍,之后就仿若无事地吩咐船往集滢县去。
云知意心里很难受,便闷着脸坐在夹板上吹风。
她相信,沈竞维一定也从百姓的话中听出了那个巨大的隐患了——
洪灾后通常容易伴发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对村镇上尸首的处理很不得当,对可能爆发的瘟疫也没有明显的预防措施。
眼下最该做的,是紧急从各地调医、药往受灾地备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官府没有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员冷血、尸位素餐,而是这么做要担一个风险:若劳民伤财调来医药以防万一,最终却又没有爆发瘟疫,那地方财政就白白损失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没几人是真不会做事的。但所谓成熟的为官之道,很多时候无非就是这类取舍。
地方官员不提前准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规避了“劳民伤财、耗损地方财政”的风险,却将“如果出现瘟疫,将不能及时提供充足医、药”的风险悄无声息转嫁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头上。
而云知意难受的,也正是这种取舍。
毕竟朝夕相处一个多月,许是看出她的困扰,沈竞维难得好心地坐到她身旁。
“怎么?觉得九哥我身为钦使,对百姓的苦难却冷眼旁观,很失望?”
“那倒没有。我明白,这事您不合适插手。”
云知意将下巴搁在膝头,双手环住小腿,古怪轻笑。
“百姓虽受灾,但并没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当地官府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百姓无怨言,您这个钦使若插手,只会让人诟病多管闲事、无事生非。”
沈竞维含笑的眼尾上挑,媚而不自知:“你倒不像云少卿所言那般死倔,还是有几分圆融通达的嘛。”
因为吃过死倔的亏,拿命换到教训了啊。云知意笑而不语。
*****
沉默良久后,云知意捋起耳畔被江风拂乱的细碎鬓发,转头看向沈竞维。
她轻声道:“九哥,滢江几乎年年泛滥,无非就是水道长久淤积的结果。其实只要联合淮南、庆州,三地协同疏浚水道,完成后就能彻底避免这些损失和伤亡。对吧?”
这个法子,算是眼下根治滢江沿岸“年年洪汛年年赈灾”的最佳解决之道。
寻常百姓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解决问题,但对为官者来说,这法子却并不需要多了不起的智慧与经验,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可上辈子只有云知意一个蠢货主动站出来,牵头这协调三地疏浚河道之事。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谁挑这个头,谁将来就没好日子过,”沈竞维嗤鼻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们原州若真有哪位敢站出来推动此事,可就从官到民全得罪完了。这种找死的蠢货,不多见。”
云知意收回目光,望着江面浪涛轻声笑道:“可不就是?找死的蠢货。”
朝廷拨来的赈灾银,从州牧府、州丞府到各地县府甚至乡镇官员,层层都有利可图,一圈人依次盘剥下来,最终到百姓手里还能有个三瓜两枣。
可上辈子她站出来协调三地疏浚水道,断绝了大家对赈灾银的念想,这就不止上司、同僚对她心有不满,连沿江百姓都对她恶评如潮。
直到两年后,她惩处了几桩较为轰动的贪腐案,民众对她才算稍稍改观,但也没多喜欢她就是了。
“九哥,您帮我想想,这疏浚水道之事,要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人,又将这事牵头做起来?”云知意虚心求教。
“你想做到的那地步,我没法子帮,”沈竞维睨她,“若是我,就会选择拖着做。”
“怎么拖着做?”
“先大张旗鼓提出这个解决办法,让全原州百姓都知道我要干这事了。然后三不五时勤跑淮南、庆州,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在为解决此事而劳碌奔波,”沈竞维的唇勾出一个冷漠弧度,“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百姓会夸他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顶头上官会知他心有抱负但知分寸,有合适机会自会考虑拔擢。
而同僚不会因此利益受损,与他自然能相安无事。
“等到得了升迁机会,甩手就将这事丢给继任者去头疼,这不就名利双收、全身而退了?”沈竞维两手一摊,“做出在做事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到,实际却又并不真将事情做成。聪明人就是这么做官的。”
看似在做,实际却什么都不做,这样绝对不会出错,也绝对不会得罪人,还能在各方都落个好印象。
世间真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的。
云知意缓慢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好像,做不了聪明人。”
沈竞维低声笑笑,站起身拍拍衣上尘灰,朝舱门走了几步后,却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云知意。”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唤她的名字,语气轻轻浅浅,没有一丝调笑嘲弄。很郑重,甚至有点淡淡的……尊敬?
云知意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了,惊诧回头:“九哥有吩咐?”
“世上已经有太多聪明的官了。若你当真有志且不悔,那就顺心而为,去做个不太聪明的官吧。”
他眼底的笑意温和平静,仿佛穿过了漫长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做不太聪明的好官,是注定会很委屈的。世间需要有一些这样的蠢货去焚身为炬、去抛洒热血,但世人在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真心赞美这样的蠢货。实在是一件很不公道的事,对吧?”
“何止是不公道?”云知意惆怅浅笑。
当初她做的好几事都背着骂名。
譬如疏浚水道,那些咒骂她的百姓中的大部分,甚至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因此长远受惠。
但他们在最初几年并不感谢她,甚至痛恨她一举断了原本年年都会有的赈灾银。
终有一日,他们会因河道不再泛滥而慢慢安居乐业,慢慢过上真正安定而宽裕的生活。但到那时候,他们不会记起自己曾如何唾骂过力主并促成疏浚河道之事的“狗官云知意”。
她自嘲地摇摇头,笑得无奈:“简直是惨无人道的不公道啊。”
“可是,在官场做个不太聪明的官,蠢是蠢点,却干净,”沈竞维笑望着她,“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
*****
六月下旬,一行人到了集滢县,住进了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待春风”。
集滢这地方是几处支流汇入滢江的交界,算是原州的重镇之一,很是热闹。
奔波一个半月以来,这客栈算是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次。
云知意沐浴过后,整个人彻底松弛,懒洋洋坐在房间的窗边,托腮看着夕阳慢慢西沉。
浑身骨头都泛着酸疼,这种疲倦让她连拭发都懒得,任由湿淋淋的发尾浸透后背衣衫。
她什么也没想,就那么两眼放空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响起。
料想是住隔壁的沈竞维唤她一同下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弹,便有气无力地应道:“九哥,你们去吃吧,我累到没胃口了。”
过了没多久,敲门声再度响起,比先前更重了些,似乎有点不耐烦。
云知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扶着茶几边沿艰难站起,挪动酸疼的腿慢吞吞走到门后。
她此刻未着外袍,又披头散发,实在不合适见人,于是小心翼翼将门扯开一道缝隙,只露出小半边脸:“九哥,我真的……”
她倏地瞠目呆滞,眼睁睁看着门外那个人土匪般推门强入、迅速关门,一气呵成。
并不是她以为的沈竞维,而是两个月没见的霍奉卿。
具体点描述就是:脸色隐隐发绿,乌黑眸底有醋海正汹涌翻腾的霍奉卿。
霍奉卿眼尾上挑,从牙缝中迸出发自肺腑的疑问:“九哥是谁?”
“钦使沈大人,”云知意闷笑着解答了他的疑问,“你怎么在这里?”
霍奉卿眼底有火光迸出:“这不重要,可以晚点再说。眼下十万火急的重点在于,沈大人是怎么成为你口中‘九哥’的?!”
霍奉卿非常恼火地瞪了她两眼。
接着咬紧了牙,稍稍环顾房中,便大步走去侧边靠墙的脸盆架。
重重扯下架子上的那张干巾子,又踩着重重的步子过来,抵着她的肩将她推到圆桌旁坐下。
长腿一伸,勾过来另一张雕花圆凳,在她身后重重落座。
然后,神情凶狠,动作却轻柔地替她擦起了还半湿的长发。
这一整套步骤简直如行云流水,实在过于亲密又过于自然了。云知意有些别扭地回头,小声道:“霍奉卿,你其实不用这……”
“要你管。”霍奉卿又凶又冷地瞪她一记,仿佛他就是手里那把乌亮长发的正主,理直气壮得吓人。
云知意转回头去背对他,咬住笑唇闷闷抖了抖肩,才道:“霍奉卿,你现在很酸,你自己知道吗?”
完全讲不了道理。从头到脚都冒着无形酸味,还带着热腾腾的火气。啧啧,好一条新出锅的醋溜霍大人。
“哦,我就是‘霍奉卿’,人家就是‘九哥’。你自己想想这对吗?”霍奉卿气急,却又舍不得将她如何,最终只能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泄愤。
云知意按住头顶愣了片刻,这才回头笑瞪他:“造反啊?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翻脸?”
“就造反了,怕你啊?”霍奉卿忿忿然,手上拭发的动作不停,口中不依不饶,“说清楚,凭什么他是‘九哥’?”
云知意笑睨他:“你从前不总嫌我到处得罪人?如今我不是在学着改么。他毕竟是钦使大人,他让我唤他‘九哥’,我若和他拧着来,这不就又得罪了?”
霍奉卿切齿磨牙,横着她:“我如今也是‘霍大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也会乖乖照办?”
“哦,那你想得可太美了。他是钦使,我是随行的待用学士,眼下我归他管着呢,自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做,”云知意抬起下颌,挑衅地哼笑,“我又不归你管。”
两人目光斗气相持片刻,还是以霍奉卿溃败告终。
他的长睫蔫蔫耷拉下去,缓缓展臂将她圈进怀中,任她后背的湿发紧贴在他的衣襟。
他带火似的薄唇若有似无贴在她耳畔,语气满是疲惫又委屈的示弱。“可是,我归你管啊。”
“什、什么就归我管了?我怎么不知道?”云知意感觉自己耳尖被他的气息烧得滚烫,心中毫无预警地怦然大动。
他有些挫败,将她抱得更紧:“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过多少遍‘要你管’?”
云知意心下一甜,乐得后仰,后背愈发紧密地贴近他炽热的怀抱。
原来这狗竹马经常气急败坏般喊的那句“要你管”,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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