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那人是江湖骗子的心思一闪即逝,连郭斌都觉得好笑至极。此人既然在士燮府中,又得王越亲自送来酒食,自然是经过士燮认可的。士燮在江湖上地位极高,武功超卓,如今虽因受伤而不可与人动手,眼界却是还在的,自然不会让人滥竽充数,蒙骗了去。
既如此,那么面前这个人便定是有真功夫的。只是深夜之中瞧不真切,这人即便是有真功夫,可让树枝纷纷跑到自己脚底下,却究竟是变得哪门子邪法?
郭斌正疑惑间,却见那人早已从树冠上“飞”到了这座小楼之中,他犹豫了片刻,还没有考虑清楚到底是要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要趁着那人不注意溜走,便听到楼中传出一个中年男子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道:“好小子,既然来了,便上来陪老头子喝一杯又何妨?”
郭斌一惊,却没敢出去,仍是躲在树丛之中一动不动,谁知道那声音是不是诈他呢?听得楼上再没有声息,郭斌方松得一口气,却突然听到破空之声想起,“啪”的一声,自己屁股上便是一痛。他知道自己确是暴露了,忙站起身来,向着楼上一揖到地,道:“后学晚辈,颍川郭斌,拜见前辈。”
只听那醇静的声音道:“老头子让你上来,你便趴着作甚?”
郭斌哪里还敢有二话?当下一边感受着那被震得隐隐发麻的屁股上的痛感,一边手脚并用向上爬去,百忙之中还不忘了瞄了一眼那个砸中自己的物件儿,仿佛是个枣子。他心中震骇,这人好高深的内功!
按说自己修习了华佗所传的五禽戏中最擅长于调运气血,疏通经络的鹤戏,便极不容易被人发觉了才是。这修习内功,外在的表现是六识增强,对外界的感知加强了许多,而内在的表现,则是身体素质大幅度增强,气血的调运愈发顺畅,呼吸愈发低沉平稳而心跳则愈发缓慢有力。这种增强,往往会增强自己的隐蔽性,刻意隐藏时使对方不易发觉。在理论上,这功夫若是练到极处时,甚至可以用龟息之法假死,只是想要练到如此境界,却是难之有难了。
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郭斌所以习练了不到两年的功夫,内功便有如此进境,也是有初时习练较快的因素在。内功的修习,非得有名师的指点,方可少走弯路,这种现象越是到了后期,也便愈发明显。
适才郭斌满以为凭借着自己苦心修习了近两年的内家功夫,便可瞒天过海,等那人走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去,却何曾想到那人一到便被发觉了。而且那人便只以一个小小的枣子便于黑夜之中将自己屁股砸得生疼,其目力、指力,想来已到了极高深的境界。
待得他爬上小楼,却见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坐在几案之前,因面向着里面,瞧不清面容,可只看他挺直的腰背,便显然是一派卓卓独立的高手风范。郭斌不敢怠慢,忙再次施礼道:“颍川郭斌,拜见前辈。”那人听了,淡淡地道:“颍川郭斌,便是江湖上流传的急公好义小孟尝么?”
郭斌道:“江湖上的一点虚名,有辱尊听,倒是让前辈见笑了。”
那人听了,倏地起身回过头来。却见这是一个身材颀长而瘦削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剑眉入鬓,双目精光闪耀,有湛然若神之慨。只听他开口道:“早便听说,童雄付近年来又收了一个好徒弟,便是你了?”
未等郭斌答话,却倏地欺前,伸出右手,一掌向他面门拍来。这一掌风声很是猛恶,想来威力极大。郭斌吃惊之下,身子急往后撤,他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自也抬起双掌向那人迎去,出手便是张角晚年所创降龙掌法。
那人惊“咦”一声,右掌却是依旧端端正正地向郭斌拍来。郭斌知道这一掌力道定然极为强劲,忙依照张角所传运起内劲相抗,哪知他一掌之中连发了十三道内劲,一道强过一道,却均如泥牛入海,一点儿浪花也未曾掀起来。而自己掌力用尽之后,便被震得后退一步,堪堪站到了小楼一角,若再往后一步便要摔将下去。
这一掌过后,那人又是一声惊“咦”。只听他道:“你不是童雄付的徒弟吗?怎么竟也身怀我道门内家功夫?”随即沉吟道:“唔,这套掌法,却也有趣得紧,不过怎么却是太平道那一路的?”
郭斌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试探自己武功呢,当下抱拳道:“好教前辈知晓,晚辈确是北地神枪一脉,童老恩师曾传过弟子枪法。当初弟子曾因与人比武,而身受重伤,机缘巧合之下,得景室山华公传授了一套内家功夫。”
那人沉吟了半晌,方道:“听说童雄付将玄龙枪也传给了你,想来是你勉强使用玄龙枪而致血脉筋肉受了损伤。唔,华元化将鹤戏传于你,也算是对症下药了。”随即嘿然而笑,道:“想不到连华元化都对你另眼相看。”
郭斌道:“华老前辈武功高绝,德行高至,救死扶伤,世所共知,晚辈也是极佩服的。他老人家不拘小节,不顾门派之别而将五禽戏慨然相授,晚辈受益良多。”
那人点点头,问道:“久闻郭潜阳忠心朝廷,于剿灭黄巾之乱中屡立奇功,适才那套掌法,老夫却怎么瞧着似乎是太平道一派的武功?难道你原本便是太平道中人不成?”说到最后,那人语气已经转冷。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在太平道传道的初期,本便经常以各种身份作为掩护。而发展几个在朝中做官的暗线,利用他们的身份收集情报,提供便利,乃至在关键时刻打开府库,提供武器甲胄,以用于太平道的举事,也是平常。当初阳翟县中的县丞贾仁,便是打入朝廷内部的太平道暗探,唐周也是以各种身份作为掩护,才在天下各处乃至京师,代替张角这大贤良师奔走的。
况且,如今各门各派门户俨然,鲜少有将自家武学传与别家弟子的事情发生,因此你用的什么功夫,往往便意味着你是谁的徒弟。郭斌所用降龙掌法,这人虽未曾见过,却始终是万变不离其宗,有着张角一脉深深的烙印。这是张角为了酬谢郭斌救了几十万黄巾军性命而托言相授的,只是郭斌为了报答他的授艺之恩,却还要尽力善待被俘的黄巾军,这既是他自己的坚持,又是张角的情面。
而面前此人所认为的,所谓郭斌原本便是太平道中人的话,却是极为严重了。因为郭斌若单纯是官员,那么剿灭黄巾军那是本分,是官兵与贼人的游戏;而郭斌若是扮成官员的太平道,却还要在剿灭黄巾之乱的过程中上蹿下跳,升官发财,那却是出卖同伴,丧心病狂,狼心狗行之徒了。
当下,郭斌正色道:“晚辈这套降龙掌法,确是张角前辈晚年所创,也确是他老人家在广宗城外平乡后马庄中传授的,只是晚辈从不是太平道人罢了。”
那人嗤笑一声,语带嘲讽地道:“哦?你是说张角上赶着传了你这套降龙掌法?”
郭斌道:“当初晚辈护送卢中郎南下进京之后,曾得华老前辈传书提醒,说是要得广宗,便非得去广宗城外平乡后马庄中拜见梅花拳一脉的关风龙老前辈。华老前辈于晚辈有恩,前辈的吩咐自然无有不遵,于是一回到广宗便率人赶赴后马庄中拜见。”
随即,面露回忆之色,缓缓地道:“当时关老前辈有一位好友常带着一个年轻人前去拜访,此人武功既高,对为政治国的事情也极有兴趣,晚辈与他切磋武艺,辩论政事,极为投契。后来这位老前辈便将这套掌法传给了晚辈,说是感谢晚辈将这些为政的经验传授给他。直到唐周前去刺杀,在他弥留之际,晚辈方晓得此人竟便是名震江湖的大贤良师。至此也才想明白,张老前辈所以将这套掌法传与晚辈,为的是感谢晚辈当初在长社城外救下了二十余万黄巾降卒的性命。”
那人沉默不言,半晌方道:“唐周?是什么人?竟然能刺杀得了张角?”
郭斌道:“唐周是其化名,他原本是正一道创教祖师张道陵的第四个弟子,名字唤作赵升的便是。由于其门内的恩怨,他便化名唐周,于太平道举事之前,向朝廷告发,使得黄巾军的密谋毁于一旦。”
那人默然,道:“想不到这其中竟还有如此曲折,唔,你这个娃娃不错,老夫混迹江湖时便听过你的名字。可愿意陪着老头子喝两杯?”
郭斌道:“既是前辈吩咐,晚辈敢不从命!”
当下,二人对坐到几前,却见面前只有几块干肉和一盘枣子,旁边还放着一个酒壶,所幸小楼之中杯箸都是现成的,否则二人要对饮便要颇为难了。郭斌找来另一个酒爵,分别给二人满上,酒是好酒,正是伏龙山庄特产的英雄血。就这样,一老一少两个江湖异人,就这样在天南剑仙士燮府中的后花园里举杯痛饮,谈谈说说,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