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阎忠,也是皇甫嵩的腹心之人,否则不可能让他进入幕中为军师。他是凉州汉阳人,要说凉州人而不懂得打仗的,并不多。这是与凉州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人口构成有直接关系的。
后世赫赫有名的关陇集团,指的便是陕西关中和甘肃陇山(或称为六盘山)周围的门阀军事势力。这个集团正式形成于北魏时期,而追根溯源,其形成却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自东汉起,羌族时而兴起时而沉寂的叛乱,成为东汉王朝极大的经济负担。这种断断续续的战争形态和东汉王朝对于羌族政策的摇摆不定,使得羌人逐渐内附,并与凉州的汉人互相通婚、杂居,羌汉两族之间的界限便不是那么明确了。
与此同时,许多汉人家族通过与羌人的斗争,而逐渐崛起。他们打击羌人,同化羌人,也与羌人通婚,被羌人同化,形成了独具特色、大大小小的西北豪族。他们确是汉人,许多人的血缘却混入了羌人的血统,其习俗亦在与羌人长期的共处之中受到羌化。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在后世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将之一的马超,其母亲便是羌族之中有名的美女。另外,蜀汉之所以给马超以极高的身份,是与其在羌族之中绝高的威望分不开的,蜀汉想要利用马超的关系搬动羌人来对抗曹魏罢了。
羌人的不断内迁,再加上汉末三国时的军阀混战,汉人大批死亡,到了西晋时,就形成了“关中人口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的局面。也就是说,中华民族的起源之地关中,曾经的帝国心脏、三辅重地,已经是一半汉人、一半胡人的境况。
因此,长期与羌人打交道,游离在文明与野蛮之间的西北豪族,既懂得中原文明中的那一套统治制度,又凶猛剽悍,习于兵事。而阎忠作为凉州名士,绝非浪得虚名,他在皇甫嵩的幕府中,为了剿灭黄巾军着实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而这也正是皇甫嵩对其越发放心的原因。
皇甫嵩听阎忠问到朝中的明枪暗箭如何躲避之时,却也是一阵默然。
因为他站的位置比阎忠高得多,看得自然也远得多。他深切地知道,如今隐隐自成一派的西北豪族集团,与中原的豪族有着极深的裂痕。所以他兢兢业业,先是攻略颍川,后是攻略冀州,为大汉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站在高处,勉力将西北豪族重新带入中原。因为他知道,关中实在是太小了,他们的根在中原。如今他在冀州努力维持秩序乃至恢复生产,为的不也是收买人心,为了得到中原豪族的认同吗?
看到皇甫嵩一时无话,阎忠以为他已然被自己惊到,于是开口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曹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
简而言之,这一大坨的意思是机会难得,要皇甫嵩抓住机会。
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将皇甫嵩说蒙了,便顺嘴说道:“何谓也?”(什么意思?)
阎忠心中得意,暗暗缓了缓心神,道:“天道无亲,百姓与能。今将军受钺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动若神,谋不再计,摧强易于折枯,消坚甚于汤雪,旬月之间,神兵电埽,封尸刻石,南向以报,威德震本朝,风声驰海外,虽汤、武之举,未有高将军者也。今身建不赏之功,体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
这好大一通吹捧,让稳重如皇甫嵩,亦不觉飘飘然。
若是非要说人话,大意是:“天道公正,不偏不倚,而百姓自己会选择有才能的人。现在将军受天子节钺(即起兵)于暮春时节,收兵成功于冬末,用兵如神,计谋无双,摧枯拉朽仿佛比折断枯枝还要简单,消灭坚城比用热汤浇雪还要轻而易举。旬月之间克成大功,威德震惊本朝,名声驰于海外,便是商汤和周武王也比不上您。如今您立下难以封赏的大功劳,德行又高于当世,却要北面叩拜昏庸无道的天子,如何能够求得安宁呢?”
阎忠这番话说得漂亮,有真有假,有的是皇甫嵩的作为,又能恰到好处地拍到其得意之处,怪不得“身经百战”的皇甫嵩都有点hold不住呢。
然而,不愧为百战老将,皇甫嵩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若无其事地道:“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我日日夜夜为公事忙碌,心中牢记忠诚二字,为什么不能求得安宁呢?)
看到皇甫嵩兀自嘴硬,阎忠依然不紧不慢,道:“不然。昔韩信不忍一餐之遇,而弃三分之业,利剑已揣其喉,方发悔毒之叹者,机失而谋乖地。”
这是说当年韩信不忍心背弃一餐饭的恩遇,弃掉了三分天下的伟业,直到利剑抵到喉咙上才悔不当初。
这是拿韩信的典故来吓皇甫嵩呢,因为当年刘邦与项羽在鸿沟一带对峙,而韩信受刘邦之命北上,先攻下赵地,再拿下齐地,声势大涨。这时蒯通劝说韩信趁着刘邦和项羽闹得欢,让他自立,与这二人三分天下。韩信没有听他的,向刘邦求了个齐王的封号,最后帮助刘邦取得了天下。到最后,却死在了吕后的手上。
见皇甫嵩依然默然不语,阎忠心中焦急,便开始为他出主意了:“今主上势弱于刘、项,将军权重于淮阴,指捴足以振风云,叱咤可以兴雷电。赫然奋发,因危抵颓,崇恩以绥先附,振武以临后服,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羽檄先驰于前,大军响振于后,蹈流漳河,饮马孟津,诛阉官之罪,除群凶之积,虽僮儿可使奋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况厉熊罴之卒,因迅风之势哉!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
阎忠越说越是兴奋,连如何造反的战略步骤都说了出来,待回过神来时,却见皇甫嵩面色不变,似乎不为所动,当下急了,道:“夫既朽不雕,衰世难佐。若欲辅难佐之朝,雕朽败之木,是犹逆坂走丸,迎风纵棹,岂云易哉?且今竖宦群居,同恶如市,上命不行,权归近习,昏主之下,难以久居,不赏之功,谗人侧目,如不早图,后悔无及。”
他将东汉朝廷比作腐朽的木头,要雕琢一块朽败的木头,便好像逆着斜坡滚弹丸,也好像逆着风操橹,哪里是容易的?况且如今奸人弄权,一同做恶之人好像集市上一样源源不绝。上命不行,权力归于近臣,主上昏庸,难以久居,无可封赏的大功劳,又使人眼馋而侧目。这样的情况,若是不能尽早谋划,恐怕后悔莫及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连皇甫嵩都有点儿不托底了:这可是明晃晃地教唆造反啊!可是皇甫嵩自家知自家事,他所站的高度和考虑的问题,也不是阎忠能完全明了的。
于是,他对阎忠道:“非常之谋,不施于有常之势。创图大功,岂庸才所致。黄巾细孽,敌非秦、项,新结易散,难以济业。且人未忘主,天不祐逆。若虚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祸,孰与委忠本朝,守其臣节。虽云多谗,不过放废,犹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论,所不敢闻。”
抛却大话和套话,皇甫嵩这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了。他首先分析了阎忠先前一番理论不可能成功的原因,共有两点。
一是,黄巾之乱,不过小小的祸患,其力量比不上秦朝和项羽的实力。因为他们是新近联合在一起的,极易攻散而很难一同完成大业。
二是,当前汉朝虽然倾颓,天下的人心却仍未散去,所谓人心向汉,而上天也不可能保佑叛逆。
皇甫嵩此言可谓一针见血。首先,太平道大肆联结,不过自去年大旱时开始。人们聚集在一起,毁州破县,为的也不是共同的信仰,而只是一口吃食罢了,所以其凝聚力是极其有限的,与当初秦朝和项羽的力量相差太远了。
另外,黄巾之乱初起时,天子下令取消党锢之禁,极大地缓和了朝廷与士人阶层的矛盾。而且两汉立国四百余年,在乡里之间所宣扬的忠君爱国的思想,也控制着下层民众,因此谁也不愿意出来做第一个叛逆之人。
这两点认识老成持重,就像一位谆谆教诲弟子的师长一般,毫不避讳地将目前想要反汉之人不可能成功的原因分析了出来。其实,皇甫嵩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明白,那就是如今的羽林精锐尚未出动呢,何进也正在京师周围整理器械,拱卫京师的官军精锐,何曾少了?
后来更是谆谆教诲阎忠,说这样虚无缥缈难以成功却又祸在朝夕之间的事情,哪里比得上效忠本朝,紧守做臣子的本分?你虽然说有许多人会进谗言,大不了被放逐罢黜而已,却保存了好名声,死而不朽。至于你适才不顾伦常的言论,我是不敢听的。
阎忠听了,默然不语。
这一番对话,看在许多人眼中,会认为阎忠是个有理想,敢于破除旧社会,建立新社会的有志青年,而皇甫嵩则是个胆小如鼠的老朽。而事实上,这段话也的确成为皇甫嵩被严重低估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喜欢读三国的热血青年们。
然而,或许是对这段话的理解不足,又或许是后来皇甫嵩真的被投闲置散的命运所导致的。与其光辉灿烂的前半生相比,皇甫嵩的后半生是略显窝囊的,而这也成了许多“事后诸葛亮们”对其非议的论点之一。
看吧,当初没有听阎忠的建议,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惨啊!诸如此类。然而,若是真听了阎忠的建议,皇甫嵩恐怕要早死好多年,而且不止是他,他的家族也是如此。至于后来他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皆因朝廷的政治 斗争所致,而皇甫嵩亦未曾真的沦落到被放逐的地步。而是在晚年历任车骑将军、太尉、光禄大夫、太常等职,更是在其去世后,获赠骠骑将军。唐德宗时,位列武成王庙六十四将;宋徽宗时,位列武庙七十二将之一。
所以,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谨以此章,纪念汉末第一名将:骠骑将军皇甫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