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珠曦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带着一双谁也知道痛哭过的眼睛,和谁也不知道的脚下牛屎,失魂落魄走在街头。
正当她寻找当铺所在时,一间茶寮里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京城的事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现在谁不知道?”
两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说话,其中一人在长长的胡须上摸了一把。
“这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能善终的?”
“你说这话,小心被人听了,拉去砍头!”
“你也太小心了,皇帝自己的头都没了,怎么砍我的头?”
“唉,小心为上……宫里头换了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们这种小地方?”
“这不是咱们该想的事,想了也没用。反正近期内,新皇帝是没空管我们了——太子还在南逃呢,他光是□□里的宗室也没用。”
“我听说,太子已经称帝了,年号元龙。京城那位新皇帝也建了辽国,还辟了新年号真龙,如今叫做真龙帝。这两人,不是对着来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已经和我家内人说了,今后说不定还要打战,家里的银钱还是尽量换成米面的好。”
“你说得有道理,回去我也和内人说说……”
两人扔了茶钱,从桌前起身,沈珠曦连忙上前一步:“你们说太子南逃,可知道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两人把她上下看了几眼,神色古怪。
“太子的行踪,我们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挺面生的,不是县里人?”
沈珠曦挤出微笑,故作随意道:“我是来这里探亲的,听你们在说宫里的事,就听了个稀奇。打扰二位了。”
她不待两人再说话,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里,只余身后两人不解的声音。
“奇怪……”
“别管了,走吧……”
太子既然称帝,那父皇便是遇害了,如今就是她想投奔太子,也得先知道太子行踪才行,可这天高地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哪儿探查太子行踪?
沈珠曦心里很乱,但还记着找当铺的事,她问了几个路人,总算找到这家小县城里唯一的当铺,然而等她站到门口,当铺大门却已经挂上了铁锁。
这下,她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可即便她重回长大的宫廷,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的砧上鱼肉。
也许是之前哭了一场的原因,此时她已流不出泪了,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找不到地方着落,人也迷迷糊糊,身体里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天已经黑了,她在金银楼深广的屋檐下坐了下来,对面是一间还在营业的包子铺,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前,热情地招揽来往行人:
“都来看看皮薄肉厚的包子咧!”
每次有人买包子,他就打开木制的蒸笼盖,用两根有普通木箸两倍长的长箸夹出白生生,胖嘟嘟的包子放进宽大的荷叶里,细心包好再递给客人,也有的人买了就直接拿在手里,顾不得吹凉便大口咬了起来。
在这里,人人都穿着稀奇的布衣,宫中最为常见的绫罗绸缎反而变成了稀罕东西,沈珠曦看了半天,也不过是在荷包、腰带等小物上偶尔见过一次。
沈珠曦望着蒸笼里又白又胖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来个包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包子铺前,对着蒸笼里的包子们指指点点。
“朱老板,你这包子皮儿是不是变厚了?”
老板强笑两声:“我这配方卖了十几二十年了,怎么会突然包子皮儿变厚呢?你要一个是吧,我给你装三个……”
“少糊弄老子。”男人随手拿起一根长箸,哐哐敲着竹制的蒸笼:“你在哪儿买的白面,我不知道?你每个月能卖多少,我不知道?我琢磨你也没开分店,怎么就白面越买越多?”
老板慌里慌张地说:“一屉!一屉!”
“你看不起谁呢?”男子十分不悦,敲击蒸笼的哐哐声也越发粗暴:“老子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弟,难道还买不起一屉包子?”
“两屉!”
“包起来吧。”
沈珠曦看明白了,这两人,一个是奸商,一个是恶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看着包子铺老板可怜巴巴的表情,沈珠曦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倾向了老板。
这恶霸,看背影也就是二十来岁,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两鬓已有斑白的人呢!
恶霸递给老板三文钱,换来鼓鼓囊囊的五个荷叶包,沈珠曦见他要转身了,连忙先一步把头低了下去。她等了一会,估摸着恶霸该走了,谁料,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她身旁不远,竟然和她在一阶坐了下来!
沈珠曦悄悄看去,和李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你!”沈珠曦大惊失色,险些从石阶上弹了起来。
“是我。”李鹜吊儿郎当道。
沈珠曦别过头,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和他对视。
“你对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就是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跑了?”
“恶人先告状!”沈珠曦气得回头瞪他。街上的人潮和灯光给了她直面李鹜的勇气,她一口气说道:“你救了我,可却骗我,还想把我卖到那……那种地方去!你想害我,我却还是留下了玉簪,算作你救我的谢礼。我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我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去?”
沈珠曦气红了脸,浑身都要抖起来。
“你无耻!”
李鹜脸色也不好了。
“我救了你不说,还给你东西吃,你吐脏了我的衣服我也没计较,还出钱给你看大夫——你说说,老子哪里无耻了?”
李鹜忽然朝她伸手,沈珠曦条件反射缩起身体,紧闭双眼,僵着身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打击。
不成想,预计的伤害并未到来,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李鹜的手停在半空,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她的玉簪。
原来,他并不是想打她。
“老子不打女人。”李鹜把玉簪插回了她的头上,动作粗鲁,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也不缺你这点钱。”
沈珠曦的气势已经没了,她望着阶下的地面,弱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谁说要卖你了?”李鹜皱起眉头:“老子不是那种人!”
沈珠曦刚想把李雀儿的话复述一遍,忽然发现李雀儿的话,也只是对李鹜的一种猜测,而非真相和事实。沈珠曦原本就疲弱的气势变得更加疲弱,她小声说:
“那你为何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县里消息闭塞,不知京中情况。实际上呢?京城的事都在县里传得无人不知了!”
李鹜顿了顿:“……这事是我骗了你。”
沈珠曦的声音立即大了:“你若不想害我,为何要骗我?”
“你已经听说宫里的现状了。”李鹜看着她:“这时候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沈珠曦趁胜追击:“不在这时候告诉我,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告诉我?”
“至少不是有些人随时要晕倒的时候。”
“我好得很!”
“我从没见谁吐晕过。”李鹜呵呵一声:“确实好得很。”
沈珠曦哑口无言,气得想上手打他,可又怕自己吃亏,只能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扭过头不去看他。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珠曦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看去,李鹜那厮,竟然拆了一个荷叶包,坐在她旁边吃起了肉包子!
肉包子的热气一丝丝的,带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一个劲往沈珠曦鼻子里钻。
沈珠曦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引得她唾液大盛,她打定主意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努力憋住了鼻子,偷偷把嘴唇分出一条缝来呼吸。
奈何理智坚强,身体却没出息,沈珠曦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一声拖得长长的“咕”响彻檐下。
沈珠曦的全身血液都往头顶涌,脸烫得就和包子铺的蒸笼一样,只差滚出烧开的蒸汽。
一个大白包子递到眼前,李鹜说:
“只要你说,再也不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包子就给你。”
沈珠曦气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好,有骨气。”
李鹜看着她,随即把包子送进嘴里,他大口一张,包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油光光的肉馅在白生生的包子皮里发光,肉和白面的香味勾得沈珠曦不由自主吞咽。
“老朱的包子就是好吃,一口下去,真他娘享受……”李鹜咂着嘴巴。
沈珠曦强忍着不去看他,李鹜却在一旁故意吃的啧啧有声。
“这么好吃的包子,你不吃,太可惜了。”李鹜吃完一个包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提着重新包好的四大包荷叶。“既然你不吃,我就先走一步了,家里两个弟弟还等着开饭呢。”
沈珠曦不回答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她用余光看去,李鹜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沈珠曦又生气又失落,生气是李鹜用包子羞辱她,失落是李鹜走了,她在这里,真的就见不到一个熟面孔了。
上弦月已经挂在了辽阔的天空上,天空这么大,月亮却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珠曦抱着膝盖,望着皎洁的弯月,任眼泪接连滴落在膝盖上。
父皇和母妃的尸首会在哪里?若无人收殓,难道就一直曝尸荒野?太子南逃,是否已安全无恙了?宫中的血亲,京城的宗室,他们可有幸存?玉沙还活着吗?他们对玉沙做了什么?
纠结的思绪像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在沈珠曦心头。
她恨自己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泪流到一半,她忽然瞧见包子铺老板开始收摊,急得立即站了起来。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冲到包子铺前:“老板,你要收摊了吗?”
朱老板一边收着锅炉,一边笑道:“是啊,小姑娘要买包子就明天再来。”
“那你能把灯留下吗?”沈珠曦祈求道。
“这可不行。”朱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这多点一夜,就多出多少油钱啊。”
“可我——”
“不行不行,你快走开吧,我要收摊了……”朱老板向沈珠曦肩头推去,沈珠曦心里一紧,却见朱老板忽然缩回了手。
他变了表情,不敢看沈珠曦,转而低下头嘟囔道:
“行行行,留一盏灯就留一盏灯……倒霉!”
他像被鬼追似的,飞快收拾了锅炉,推着满载炊具的推车跑了。
留下一盏挂在原地的孤灯,在风中晃晃荡荡。
沈珠曦在灯下蹲了下来,缩紧身体抵御冷风,眼泪再次盈眶。
不哭,不哭,哭也没有用。
她用力擦拭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月既已出,白日不出的虫鼠纷纷现身,沈珠曦看到一只肥头大脑的老鼠从对面的侧巷里钻出,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荷叶啃了起来,那两只漆黑的绿豆小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方向。
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一动不敢动。
老鼠忽然丢下荷叶逃之夭夭,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出侧巷,对视一眼,露着不怀好意的神情走向沈珠曦。
沈珠曦紧张地抓住衣裙。
“……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乞丐对她的质问视若未闻,依然朝她走来。
沈珠曦站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乞丐们还是不停,像见到猎物的豺狼,分散开向她围来。
她心如擂鼓,背冒冷汗,就在她即将拔腿逃跑的时候,一粒石子落在了她和乞丐之间。
夜凉如洗,静谧无声,石子滚落地面,发出咔嗒咔嗒两声,静止不动了。
石子是从天上来的,就像天降神兵,阻碍了豺狼们的靠近。
沈珠曦和几名乞丐一同抬头,乞丐们落荒而逃,她则呆站原地。
李鹜坐在金银楼的二楼栏杆上,身后是一轮皎皎弯月。
他一脚悬挂在外,一脚踩着栏杆,左手抛着一颗石子,悠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耀眼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