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雨势让追踪更加困难。
细密连绵的大雨仿佛要到天荒地老, 在黎明前黑暗的时刻笼罩住森罗万象。林间游荡的风到了马上,突然暴烈起来,刀子一般穿刺在每个人的衣袖中。
傅玄邈率领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兵沿着泥泞中残留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泥水在一群飞扬的马蹄间荡起。
到了一个岔路口的时候, 马蹄印忽然消失了。
傅玄邈勒紧缰绳, 抿着唇停了来。
两名亲兵迅速马查探,剩下的则和傅玄邈一样, 留在马上。他们的视线,除了警惕地搜寻四周外,还频频停留在傅玄邈受伤的右肩。
鲜血浸染青色衣裳,又被雨水稀释,呈现出宛熟桃子刚刚开始腐烂的黑红色。
淡红色的雨水, 顺着傅玄邈大袖里苍白的指骨滴落下来。他握着缰绳,面色冷硬,对下属小心翼翼的关心闻若未闻。
今夜, 他一定要让李鹜命丧于此。
“大人, 脚步到这里就消失了……”探查马蹄印的两名亲兵快步跑了回来。
傅玄邈抬起眼眸,顺着中间的那条道路望了出去, 雨水击打着他纤长乌黑的睫毛。
“……李鹜要逃, 必然是往树林密布的小路而去, 这三条路,一条平坦开阔, 两条杂草丛生。狭窄的小路其一通向燕子山,其一通向祟镇,李鹜要想返回扬州, 必须经过祟镇。”
傅玄邈神色沉着,缓缓道:
“若想完全毁灭足迹,只能一边让马匹前进, 一边倒坐在马身上毁灭马蹄留的足印。此,速度便不会太快,为了不被我们追上,也不可能一直如此。”
“往前扩大搜索范围,不出一里,必会有马蹄印重新出现。”
又有一名亲兵下马,加上前的两名亲兵,三名亲兵各负责一条道路,仔仔细细地搜罗着新范围内的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不出一里,通往祟镇那条小路上的亲兵叫了起来:
“找到了!马蹄印重新出现了!逆贼似乎受了伤,地上有血迹的存在!”
傅玄邈一甩缰绳:
“追!”
一群骏马再次飞驰在夜雨下的小路上。
马蹄声混合暴雨,在广袤幽暗的大地上轰轰作响。
在下个拐角的时候,傅玄邈一行追踪着带血的马蹄印冲入了山林,张牙舞爪的树枝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速度。原以为只是暂时的情况,没想到越走越偏,地上的马蹄印还在,低垂的枝桠却容不得骑在马上的人通过了。
两名亲兵拔出长刀在前开路,不断砍断那些拦路的枝节。
傅玄邈望着前方长势杂乱的枝桠,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山路被开阔出来,一个小小的空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匹马鞍上有着傅家军标志纹路的骏马紧张不安地刨着蹄子,鲜血从它后臀不断滴落,染红了地面的水泊。
中计了——
傅玄邈面色大变:李鹜根本没走通往祟镇的那条路!
他故意毁灭一段足迹,诱导他以为自己是走了祟镇的路,实际却是走的燕子山那条路!
燕子山全是悬崖峭壁,连狼都没有几只,但只要翻越过燕子山,就能和逃走的船队汇合,走水路返回扬州!
傅玄邈立即调转马头,命所有人原路返回,新向燕子山方向赶去。
回三岔路口,傅玄邈一行刚踏上通往燕子山方向的小路,身后就传来一声焦急呼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营地走水了!”
傅玄邈心中一震。他紧紧盯着前来报信的燕军斥候,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猜到了大概。
亲兵队长见傅玄邈不说话,代为呵斥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说清楚点!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走水?”
“是、是真的……后军的辎重部队不知怎的,突然走水,火焰乌黑,见水不灭,我们的将士尝试灭火,但是收效甚微,那火很是邪门,一旦沾染到人的身上,直到把人烧得通体焦黑,才会渐渐熄灭……”
“怎会此……”亲兵队长面露疑惑,意识看向傅玄邈。
傅玄邈紧抿嘴唇,脸色难看至极。
黑色火焰——
那是藏在燕军里的猛火油,他准备用来对付李鹜的!
亲兵队长见到傅玄邈可怕的神色,将还没出口的疑惑默默吞入喉中。
“回营——”傅玄邈从牙缝里挤出扭曲的声音。
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李鹜没有去祟镇,也没有走燕子山,他竟然胆大包天,选择了通往燕军大营的大道!
他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大营的主人?
傅玄邈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力度之大,仿佛想将缰绳从中握断。在他身下的骏马因为夹在马腹上的双腿收得太紧,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缰绳在空中抽出响亮的破空声,傅玄邈身下的骏马在疼痛的威胁再次提升了速度。
一路飞驰,傅玄邈一行人终于赶回了燕军大营。
还没靠近营地大门,大雨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让马上的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傅玄邈翻身马,快步冲入营地大门。
目之所及的每个燕军都一脸慌张,许多人手上都拿着各式各样盛水的器皿,急匆匆地往着火的地方冲去。场面混乱,想要找到起火的肇事者根本是无稽之谈。
“大人,现在是要……”亲兵队长犹豫道。
“……号令全军,拔营撤退。”
“可这火……”
“这火是灭不掉的。”傅玄邈说,“别管着火的地方,命令全军立即拔营撤退。”
火光映衬在傅玄邈脸上,血一般的红光明灭闪烁。他一动不动,感受着右肩伤口处传来的麻木和刺痛,杀意像冰冷的毒蛇一般,紧紧缠附在他的身上。寒意之盛,有实物。周遭过往的将士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附近,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一地方。
“李鹜……”他望着舔舐夜雨的烈火。
仿若眼前漂浮的灰烬一般,傅玄邈喃喃出口的声音又低又轻,在这幻觉般缥缈无踪的声音里,饱含着恨不得将一人食肉寝皮的憎恨,那是超越了一切的恨意,世上所有珍视物比起来,都要为之让路的杀意。
那意味着,只要能杀了他——
不计任何代价,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决心。
……
“啊嘁!”
马背上冒雨赶路的李鹜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咋了,师父你着凉了啊?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披一披啊?”和李鹜并驾齐驱的牛旺担忧地问了一句。
“老子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着凉?”李鹜抬起手背擦了擦鼻子,骂骂咧咧道,“肯定是你师娘在念叨老子。”
“师娘肯定是担心师父了。”牛旺说,“刚刚要不是师父折回来救我,我还不知道要怎么逃出那里,也只有师父,才能想出往敌人大本营逃这种奸……神计!不愧是师父!”
“光你我逃出来有什么用……”李鹜低声说,“你师娘的亲哥被毒死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
“师父,你一张脸都焦烂了。”牛旺叹了口气道,“依我看,师父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师娘吧。这人又不是师父杀的,师父直接说不就好了?”
“直接说?你也要看你师娘能不能接受!她又不是你这种木瓢脑袋,死只马都能哭上半天,死个亲哥,还不得哭抽抽过去?”李鹜断然反驳。
牛旺想起师娘那说来就来,无穷无尽,背后好像连接着长江的眼泪珠子,默默闭上了嘴。
李鹜在马上新紧皱眉头。
……如果他们早一点来,是不是就能救沈素璋了?
这个念头在李鹜脑海中短暂地闪现了一,随即便被他压到了脑子深处。
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他李鹜从不去想如果。
既然沈素璋已经死了,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沈珠曦也只能接受。傅玄邈走到如今这一步,想要再让他悬崖勒马是不可能了。再加上今日这一遭,等傅玄邈将沈素璋死栽赃到他头上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决战也就近在眼前。
李鹜一边想着今后即将面临的难题,一边飞驰在夜雨之中。
雨势逐渐小了,视野变得开阔和清晰。在泥泞翻溅的小径尽头,一抹鱼肚白正从地下翻了出来。
经过一日赶路,李鹜他们终于和乘船先行离开的青凤军汇合。盘点此次成果,虽然没能成功救驾,还被泼上了弑君的脏水,但往好的方向想,沈素璋在傅玄邈手里,他想什么时候栽赃就能什么时候栽赃,李鹜在与不在,并没有那么要。只要他想,总能找到那么一点能代表他的人或物,将脏水泼到他身上。
昨夜他放的那把火,想必让傅玄邈也够头疼。
想要偷偷将猛火油带到扬州,其目的显而易见:不是为了烧扬州城,就是为了烧扬州人,可能只烧一个,可能两个都烧。猛火油一旦燃起,除非烧光一切,否则烧之不绝。傅玄邈所带的猛火油,足以烧光整个扬州。
李鹜在半路上先让他的猛火油,烧光他的辎重和粮草,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定然叫他能够多享受几日。
大部队损失惨重,粮草断绝,再加上沈素璋暴毙,傅玄邈的一步肯定是班师回朝。
就像李鹜猜想一般,大雨之后,燕军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一路急行,在他们抵达扬州的时,也返回了大本营建州。紧接着,对李鹜的檄通过皇榜传至大燕各地。
但在那之前,另一篇檄已经通过白家银号暗藏在全国各地的门路,传递到了广大百姓手中。
这篇檄比起皇榜上张贴的哪一篇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对士子来说,皇榜上的是云,草纸上的是泥。
对平民来说,皇榜上的是泥,草纸上的是泥。
他们都听旁人说皇榜上的檄沉郁顿挫,闳中肆外,乃不可多得的极品。可他们看来看去,十个字里也未必认识两个,即便请人读给自己听,也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另一篇檄就不了,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短诗。情真意切,朴实无华,连村头的傻儿都能听懂:
“无耻至极傅玄邈,杀了皇帝还想跑。”
“公主闻声嚎啕啕,鸭某一听想尿尿。”
“要尿就尿狗脸上,滋他那副狗比样。”
“待我回去搬救兵,明日替天来行道。”
自打这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檄问世后,村头的傻儿找到了新的乐趣,每每有人念起这首诗,他都会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拍手,摇头晃脑道:
“妙……”
“实在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