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舟车劳顿, 沈珠曦一行终于在十月中旬的,悄悄进入了扬州地界。
青凤军开进扬州城外的深山隐匿,沈珠曦和李鹜连李鹍也没带, 扮成车夫和小姐后加进了扬州城门外等待排查的队伍里。
李鹜穿着洗得泛白的旧布衣, 松松垮垮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胸口。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坐在车头。
“这位大哥, 你知道扬州为什么戒严吗?”李鹜望着排在身侧的位中年樵夫,狗尾巴草在他口中上下。
樵夫腰间别着斧头,正等得百无聊赖,闻言好奇地看了李鹜眼,说:“你是外地来的?”
“我们小姐是从京城来的, 家中遭了难,大老远地跑来投奔扬州的亲戚——路上没听说扬州生什么事啊?”
京畿地区在过去几年里屡屡逢难,家道中落和颠沛流离的昔日贵人数不胜数, 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樵夫对李鹜的说辞毫不怀疑。
他粗声粗气,大大咧咧道:“你们忙着赶路, 能听见什么消息?扬州白氏你知道吧?”
“然知道了!”李鹜说, “天下豪富, 那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全天下都有他家的银号, 谁还不知道扬州白氏的大名?”
“对啰,就是他——扬州白氏这代唯一的子嗣,前日子挟持越国公主后不知所踪。这白家如今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就是为了等这逃犯自投罗网!”樵夫咂了咂嘴,说,“我是搞不懂哟, 好好的日子不过,这白公子为什么要去挟持个公主?”
“是啊,为什么呢?”李鹜脸真情实意,“我觉得,这人脑子指不定有点毛病。”
樵夫往周围看了两眼,脸上露出谈论小道情感消息时特有的表情。
“……我听别人说,这白家公子指不定是恋慕越国公主,不愿见到心上人嫁给他人,这才冒险掠走公主。表哥和表妹——戏本里还缺这种故事吗?”
“还有这种事?”李鹜也跟着咂了咂嘴,津津有味道,“还有什么其他有意思的消息吗?”
“其他的……没有了。”樵夫摇了摇头,“傅家军就驻守在城内,谁还敢闹事啊?最近城内的茶肆酒坊都冷清了许多,没有秘闻可聊,大家都宁愿在家待着。”
李鹜有搭没搭地和樵夫聊着天套话,不知不觉间,轮到了他们过检。
樵夫和城门守卫面熟,轻轻松松就过了检查,剩下李鹜,嘿嘿笑着将锭银子塞进了城门守卫的袖管里。
“位大哥辛苦了,为我家小姐还未出阁,就不方便露面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请你们喝杯凉茶,还请你们行个方便。”
守卫头子捏了捏袖管里的银锭,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李鹜和他身后紧闭的马车门。
“路引呢?”
李鹜拿出伪造的路引,守卫头子扫了眼,没有看出端倪,将其还给李鹜后,说:“规章制度还是要照着办的,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开车门我看看。”
李鹜顿了顿,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转身将车门开了半。
沈珠曦侧坐在车内,以袖掩面,袖管上方露出半张黄黄的脸,守卫头子只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过吧。”他挥了挥手。
李鹜道了声谢,驾着马车进了扬州城。
沈珠曦悄悄将车窗打开条缝隙,透过这条一线天观察后退的街景。扬州城内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店家依然是那些店家,只是气氛大不相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镇的上空,来往的行人失去了从前的悠闲和散漫,神情略为严肃和紧张。
沈珠曦和李鹜来到城中家老牌客栈住了下来。
想要见到白家主事人,去白家自投罗网肯定不行。两人稍合计,决定抓住另一个机会。
白家有傅家军盯着去不了,但沈家可以啊。
沈珠曦上次来扬州,落脚的地方就是沈家,沈家在扬州并不起眼,但初白家将她安置在沈家,就决定两家必然私下联系紧密。
如今也只能赌把了。
天傍晚,两人就登门拜访了沈家。
沈老爷和沈夫人见到沈珠曦二人大吃惊,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如他们先前所料,沈家在扬州看似独立,实则早已依附白家,和白氏荣俱荣,损俱损。
如今白家逢难,沈家在扬州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闻沈珠曦的请求后,沈老爷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答应为她安排机会,面见白安季。
两日后,机会来临。
白安季同生意伙伴在风平浪静的大运河上乘坐画舫游江,中途沈老爷敬酒时,不小心将桌上果盘打倒,熟透的葡萄落到白安季的袍子上,挤压出的汁水弄脏了他的衣裳。
画舫上的侍女将白安季带到隔壁更衣,白安季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沈珠曦二人。
沈老爷安排的侍女悄悄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切窥探。
沈珠曦一路打了很久的腹稿,神情紧张,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李鹜扑通声不带犹豫地跪了下去。
“小婿李鹜,见过舅舅。”
白安季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礼,他又惊又喜地看着沈珠曦:“殿下!”
“舅舅……”
沈珠曦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当亲人真真正正站在眼前,她的声音还是不免颤抖了。
“我听戎灵说,你坠崖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戎灵那小子问三不知,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还不知道你坠崖的消息——是我叫人瞒着的。两个老人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要是知道你生死不知,肯定坚持不住。”
“舅舅考虑得妥当,若换做是我,也会瞒着的。”沈珠曦哽咽着说,“要是外祖父母我有个三长两短,珠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了。”
“……如今你活着回来,我也不必再忍着愧疚对二老说谎了。”白安季神色复杂地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白安季眼里只有沈珠曦,惨遭忽视的李鹜只能讪讪地自己站了起来。他咳了两声,硬生生插入久别重逢的两位亲人的谈话之中。
“要说那日究竟生了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
他拍着膝盖上的灰,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就长话短说。”白安季扫了他眼,神色冷淡。
李鹜点没往心里去。
沈珠曦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自家人给自己冷眼还不是只能受着,反正——
他可以去白戎灵身上收债嘛!
李鹜将坠崖日,以及之后发生的事草草说了遍——他说的太草了,以至于沈珠曦还要时不时进行言补充。
白安季紧皱着眉头听完两人的话,总算对事情的样貌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想不到傅玄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你也能够下……”白安季叹了口气,“初结下这门婚事,真是个孽缘……”
白安季的叹气声散开,房内时无声。
过了片刻,他神色犹疑地开口道:“你们上次离去时,殿下腹中刚有新生命,如今是……”
再怎么不显胎,也不可能像沈珠曦今日的小腹一般平坦。白安季猜到此事有变,不想冒然发问惹得殿下伤心,但回去二老定然又要问及此处,左右为难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白安季不提,沈珠曦都要忘记这番乌龙了,她红着脸解释清楚后,白安季也是哭笑不得。
“……往好的方向想,要是真有了,这遭下来也肯定是留不住。这样也好……”白安季顿了顿,说,“殿下现在住在沈府吗?扬州现在四处都有傅家军巡逻搜人,你们在扬州定要小心行事,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沈老爷是可信之人,非常之时可让他代传话。不知和殿下同行的可有其他人?”
“还有三千五百名青凤军。”沈珠曦道。
这回轮到李鹜为她补充:“三千五仅是我带来扬州的兵力,青凤军的主力在金州候命,襄州也有我的部署,舅舅放心,只要白家支持,从傅家军中取回扬州轻而易举。”
李鹜能从言半语里猜出深层含义,让白安季有意外地看了他眼。
“有事须得再三确认,起兵之后,便会被朝廷冠以逆贼之名……殿下可是已经想好了?”白安季向沈珠曦揖手,神色严肃道。
“现今的朝廷是傅玄邈的朝廷,而非大燕的朝廷。”沈珠曦说,“我们起兵是为清君侧,问心无愧。”
“好!”白安季抚掌道,“殿下既然有此决意,我就不必多言了。待我返回白家后,立即会将此事告知父亲,商量出个再来禀告殿下,还请殿下在沈家静候消息。”
初步商量好后,白安季换上沈老爷准备的衣裳,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待画舫靠岸,沈珠曦和李鹜假扮成船员的亲属留在最后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安季匆匆返回白家,将越国公主这路发生的事告诉毫不知情的白游庚及其夫人,老不可避免地又抹了眼眶。
“想不到这傅玄邈……竟是如此歹毒之人。”白老夫人抹着眼泪道,“殿下要是真下降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殿下既然已经到了扬州,我白氏就绝不可能再将她交出!”白游庚板着脸,沉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别以为我白家真怕了他傅玄邈,我在江南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学会站着撒尿的黄毛小儿罢了!”
白游庚冷哼一声,说:
“他还想装深情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得美!这门亲事——我白家不认了!”
白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安季想到此事会引的波澜,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默默赞同了老爷子的决定。
天傍晚,连日被李家军把守,所有人员出入都要提前申请和筛查的白家大门从里打开了。衣着儒雅精致的白安季从中走出,将封信递给了门口守卫的头头。
他行了礼,彬彬有礼道:
“这是白家家主写给参知政事的信,请大人代为转交。”
守卫头头狐疑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接过白安季手中的信笺。
“这里面是?”
白安季懒得解释,直接将信拍进了守卫头头的怀里。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守卫头头一眼,说:
“这是我白家的决意,你不必知道。”
不等守卫头头回过神来,白安季已经跨进了白家门槛,大门再次紧闭起来。
而墨迹刚干的退婚书,则被加急送往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