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信, 在身上。”
方氏的话语,在沈珠曦回到己住的帐篷后,依然回荡在己耳边。
离开的信在她身上?
她铜镜, 把身上的所东西看了个遍:是凤钗?是金玉耳饰?还是凤穿牡丹的玉佩?总不可能, 是傅玄邈送来的这身衣裳吧?
沈珠曦百思不其解,想不出来究竟身上的什么东西可以成为离开营地的通行信。
忽然, 一道灵光闪过沈珠曦脑中的混沌。
“说不一定,这其实是一珏呢?”
她和李鹜成亲那晚,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话语新响了起来。
一珏!
她愕然变色,拉出埋在衣襟下的玉仔细端详。
半圆形的碧玉色泽清透无暇,一看便知是块不可多的好玉, 隐隐约约的锦穿莲花纹镌刻在平滑的玉身上。
如果李鹜的这块玉,不是玦,而是一珏之中的其中之一呢?
那另一半——如果她的猜测是的, 那就一定在傅玄邈身上!
这就是能够安然无恙离开营地的信!
沈珠曦猛地站了起来, 刚出一步,就又停了下来。
不行, 她好好谋划。傅玄邈如今就在营中, 如果她现在去带白戎灵, 恐怕还没出营地,就会被闻风而动的傅玄邈给新捉回去。
她必须等傅玄邈不在营地的时候行动。
可晚宴之后, 傅玄邈格谨慎,以照顾盲母为由,鲜少参与围猎, 倒是沈素璋,日日被用各种理由“移驾”到猎场行围,吓沈素璋总以为哪里支暗箭在等, 每日夜不能寐,短短数日眼下就挂起了大大的眼袋。
如果想支开傅玄邈,她不能等待,能己制造机会。
沈珠曦左思右想后,在当晚傅玄邈来到己帐篷的时候,没像以往那样冷面相,而是扭扭地倒了一盏茶,沉默地推到了傅玄邈面前。
傅玄邈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意。
“……看到娘现在的样子,我就想起母妃最后几年的样子。”沈珠曦垂下眼眸,睨处低声道,“娘为什么绝食?”
“曦儿为何突然关心起了我娘?”傅玄邈定定地看她,顿了顿,道,“我还以为,曦儿已经恨屋及乌……这辈子不愿意和我产生联系了。”
“……我不知道。”沈珠曦说,“我不知道现在己是怎么想的。”
她将己低头积攒的勇气全部用在了这一刻。
沈珠曦忽然抬头,水波一样清澈干净的杏眼迎上了傅玄邈的视线。傅玄邈眼中的怔愣一闪而过,不由地定住了目光。
“我觉罪大恶极,我觉炸毁了商江堰,我觉害了我夫君……在我看来,已经没做不出来的恶事。可是这些天来,把我软禁在这里,大权在握,我每日害怕会强迫我委身于,可从没我用强……我看不懂……我从一开始,就看不懂。”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强迫己展开心扉,坦诚地望,好像己的在为这个答案思考,烦心,好奇,最终忍不住问出了口。
像是一个柔弱无辜,可以轻易哄骗的羔羊。
傅玄邈的眼神微微柔了。
一定没发现。
因为沈珠曦也是一次发现。她从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的眼睛,那双冷锐的眼睛,带给她的一直畏惧,她低眉敛目,不敢直视那双好像能将人完全看透的双眼。直到时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并非观察不出。
原来她超越己的恐惧后,也不再是无法看透的神。
“我说过了,”傅玄邈轻声道,“曦儿,不用怕我。无论多少人伤害,忽视……我会站在身边。无论事如何变迁,是从前的那个曦儿。”
沈珠曦沉默不语,傅玄邈却像是看到了她心中所想,说:
“我不在乎在民间发生了什么。”
伸手触碰那杯沈珠曦推到面前的大红袍,冒袅袅烟雾的水波在盏中层层漾开。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恍惚之间一种伤感的错觉。
好像触摸的,是面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的体温。
“流落至民间后,我派了很多人来找,可无功而返。那么几次,我在想,若是相逢后是人非,或许永不相见才是更好的结果……直到我中了奸人之计,误以为已死在了一个叫寿平村的地方,我见到那具被伪装成的尸首时,心里剩下一个念头……”
傅玄邈凝视面前的面庞。那张不以本意刻在了血肉里的天面庞,娇美却又带一丝怯生生的笑容,那双秋水般洁净动人,像初生婴儿般干净的眸子。那是控制一半血液流动方向的人。
能让血往上涌,也能让血往脚流。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活在我身边。”
沈珠曦因这意料之的白一愣,她的愣神,在傅玄邈眼中成了动容。
“曦儿……”傅玄邈望她放在桌上的手,摩挲茶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舒张开来,将温热的茶盏握更紧。抬起视线,看沈珠曦道,“数年相交,眼中的我,就是那等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人吗?扪心问,我可曾做过伤害的事?”
傅玄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哑口无言,目光愈发柔和。
“为何信流言蜚语和捕风捉影,也不愿相信和相识相交了数年之久的我?”
“我……”沈珠曦露出迟疑表情,“那些事情,不是做的又是谁做的?”
“商江堰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情,是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塌在了两军交战的那一日。少年时,我曾失手杀害一名试图潜入我房中我不利的歹人,那是母亲从方家带来的旧人,母亲素来信佛,知晓事情后受了极大刺激,与我起了很深的龃龉,凡什么坏事,总会先一步疑神疑鬼到我身上。那日在佛殿中,也是如。”
青衣广袖,玉冠绢带,无暇的贵公子神色沉静,平和的语调里充满诚意。
如果不是沈珠曦知道相,她快被的表情动摇。
她想不明白,上怎么会人犯下滔天恶行,依然能心安理,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些话语?
在心中,难道当没一丝不安吗?
在平静的表下,胸腔里究竟藏的是什么东西?是热的吗?还在跳吗?性之恶,究竟发挥到何种地步才会停止?
“堰堤崩坏,流害百年,佛殿之中我没否认指控,是因为我失望己的亲身母亲,会将我看作这等死余辜之人。至于前镇川节度使坠崖一事,白戎灵已交代清楚,事乃白家惧怕公另嫁,招来傅氏报复而擅作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事我确实难逃干系,蝉雨愿意尽力补偿公。”
“母亲生我养我,却疑我恨我,我为陛下惮精竭力,陛下却防我厌我,我倾尽心待,曦儿——”
说:
“可愿信我?”
沈珠曦的牙关紧紧咬合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面部肌肉的每一丝紧绷。她强忍愤慨,藏在桌下的左手用力攥住了衣裙。
“若答应我做一件事,我就信的确心待我。”
“公请讲。”
“前日送来的夏云朝露我很喜欢。”沈珠曦盯,缓缓道,“若亲手为我收集一瓶夏云花的朝露,我就信说的,倾尽心待我……是的。”
傅玄邈一怔,似乎没想到她提出的求竟是收集一瓶夏云花的露水。
“……不愿意?”沈珠曦说。
“我愿意。”脱口而出。
答太快,让己愣了一下。傅玄邈停顿片刻后,新恢复了淡然沉静的语气,说:
“曦儿高兴,说一瓶夏云花的朝露,便是一百瓶,一千瓶——明日,我也必为曦儿亲手采来。”
沈珠曦垂下眼眸,视线望向傅玄邈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等我采回夏云朝露,”傅玄邈顿了顿,一向淡然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一丝犹豫,试探地说,“曦儿能否再与我琴瑟和鸣一曲?”
“……好。”沈珠曦说,“等亲手采回夏云花露交到我手中,我便与合奏一曲。”
那一日,直到傅玄邈离开她的帐篷,那盏她亲手倒出的茶,也没喝上一口。
如警惕,不过是因为众叛亲离,知道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即便声称她倾心以待,却连在她面前喝一口茶的勇气也没。光风霁月的天下一公子,带光环出生,在瞩目中长大,胸腔里却一个空洞……
可悲,可恨。
但不可怜。
分明无数种选择,却偏偏选了最窄最黑的那一条。
怨不旁人。
不会亲手将夏云花露交到她手中的机会了。
她奔去李鹜身边,谁也阻止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