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商江堰的计划在工匠出炉图纸后, 马不停蹄地开始,大量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了换取一日口粮,加入了修堰的行列。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官粮在迅速见底, 附近的商家见状坐地起价, 受灾四州的斗米已经翻了四十倍不止,而从更远的地方调粮过来, 时间上则又来不及。
许攸整日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好消息是,他的求援信出后,近来已陆陆续续收到各州知府的回信,坏消息是, 辖下各个知府都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要钱没有,要粮没有,回信不是一封封写完陈词滥调的废纸。
“这目光短浅之人!”
这一日, 许攸大怒着打断了正在汇报洋州知府回信的小吏。
“三千两银子?他们是在打叫花子吗?”许攸怒极, “修堰是惠及所有人的事,他们怎么就是不懂?!”
书房内几位小吏都不敢多言。
许攸从军中带来的幕僚神色凝重地开口了:“他们未必不懂……只是不服大人罢了。镇川节度使设立以来, 掌握军权的都是商州李氏, 大人初来乍到, 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达成的事。”
“我等得,可是百姓等不!这商江也等不!”许攸怒声道, “雨季近在眼前,商江一旦暴涨,受灾的难道只会是之前的四州吗?他们要是不吃软的, 我就只能来硬的——我等不!”
“大人千万三思!”幕僚变脸色,“如今能听我们号令的镇川军不到三成,大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中了那些歹人的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修堰的钱到底要从哪儿拿?!”许攸火气上来,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咔嚓一声,似乎哪儿传来了木料断裂的声音。
“大人……”幕僚胆战心惊地看着廉价劣质的木桌,将砸坏了桌子又是一笔开销的话努力吞回肚里。
好在许攸没有继续火,而是一脸颓败地瘫坐在木椅上。
堂堂节度使,宽阔的书房里却只有一桌数椅而已。要不是节度府不能卖,许攸甚至想把这华而不实的节度府给换成银子修堰。
“大人!大人——这里还有一封襄州的回信!”小吏忽然看着一封信激动起来。
“这次是给多少两银子?三千还是五千?”许攸讽刺道。
“给五……五……”小吏结结巴巴道。
“五千?”
小吏从信纸上抬起眼来,脸上浮着激动的血色:“五十万!襄州说,愿意提供五十万两白银修堰,还有五百石米用于救助灾民!运粮运银的车队已经和信同时出发了,大约三日后抵达商州!”
“此话当真?!”许攸赠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神色激动,不待小吏答复就迫不及待地抢过他手里的信笺。
许攸把信通读到尾,确定小吏传达无误,襄州果然答应提供五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堰!他们送来的五百石米,虽然不多,但也可解口粮短缺的一时之急了。
雪中送炭,不如此!
许攸激动之余,担忧道:“襄州以一州之力,几乎救济了四州全部的灾民。他们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五十万两是怎么凑到的?”
书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水灾之后,四州对外孤立无援,消息流通缓慢,许攸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幕僚迟疑道:“属下在镇川军时,和襄州知府李主宗有少许接触,此人有勇有谋,刚毅果决,但疏于庶务,想必此事又是襄州夫人所为吧。”
“李主宗真是娶个贤内助啊。”许攸感慨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襄州的资助再加上李恰之前留下的府库,添添补补应能支撑到商江堰重建结束。”幕僚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放松留给苦力和工匠的时间。属下听闻,为了赶上大人给出的工期,苦力们都在日以继夜地工,长此以往,恐怕民众出怨言。”
许攸想也不想地拒绝。
“雨季说来就来,现在他们还能张嘴抱怨,等河道暴涨,商江再度决堤,他们就连抱怨的嘴也张不开!”许攸说,“这愚民不懂利害,所以才需要我们在上头决策,等雨季到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幕僚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重建商江堰一事只能早不能迟,若还有人闹事,不必报我,严惩不贷!”
“……喏。”
……
寒潮的触角已经伸到河堤,衣着简陋的灾民为了每日能有一口饭吃而不得不加入紧赶慢赶修堰的队列。
手拿软鞭的监工巡回在堰堤上的每个角落,动作稍一慢了,背上就会挨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开饭的时候,几个腰粗膀圆的军士搬出一大锅浑浊而寡淡的清粥,排队领取食物的长龙望不见头。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排在队伍里,麻木地望着前方揭开的锅盖和军士身后堆成山的野菜馍馍。
寒风不时穿他褴褛的衣衫。
一周前,他还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曾一度悲观地想,自己定然是撑不寒潮了。然而,不知是升温了还是身体习惯了,这几日他竟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身体日渐沉重,心灵却因为不必再忍饥受寒的痛苦而轻松起来。
不知过多久,粥棚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健壮的军士拿起大勺往他送出的土碗里舀一勺清粥,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稀粥里的米粒可怜到屈指可数,他端着粥碗恳求道:“再给一勺吧,我还有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求求你……”
“你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不行,每个人只有一碗粥!”军士凶神恶煞道,“你再堵在这里,这碗粥也别想要!”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这就走,这就走……能不能把我的……”
一个冰冷的野菜馍馍砸进男子手中的粥碗,溅出不少米汤。
男子一边走开,一边像是对待琼浆玉液那般,将手上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舔个干干净净。
没有他想象中饿许久后吃到食物的美味。
没有盐的味道,也没有米的香气,他吸入口中的,好像只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男子护着手里的土碗,来到不远处人群扎堆的难民营。
他找到一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漏风帐篷,弯腰坐去,将粥碗递给一脸期待的妻子。
他一岁多的儿子在妻子怀中,望着粥碗哭喊不停,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努力抓向粥碗。
“不哭了……爹爹给你带吃的回来了……”男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从寒风吹硬的面孔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妻子端起土碗刚要送至嘴边,忽然想起什,又将土碗递回来:“相公,你先吃吧。”
“我吃,你和孩子吃。”男子推开土碗道,“我不饿。”
说来也奇怪,他确实感觉不到饿。就连食物放至眼前,他也感觉不到唾液大增,夜里睡觉时,也再没有那种辗转反侧无入睡,恨不得抓起地上的泥土塞嘴里的饥饿感。
男子一边因此疑惑,一边因此松了口气。
妻子见他态度坚决,拿起土碗里泡涨的馍馍撕成小块后,选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将土碗拿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儿子见状,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没过一,妻子将土碗拿开嘴边,像他先前做的一样,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走唇边的水光,和他不同的是,妻子像是尝到了世上美味的东西,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
她将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粥碗递给哭喊不停的儿子,一边看着他大口吞咽,一边温柔道:“慢点喝,慢点喝……”
儿子喝完一碗泡着馍馍的稀粥后,仍不满足,哭闹不停。
妻子心疼地抱起还不懂事的孩子,耐心哄劝着,好不容易让精疲力尽的儿子睡了去。
她刚想和相公说说话,抬头一看,相公靠在木板上,不知什时候睡着。
他一动不动,睡得那么沉,连孩子哭闹都没有吵醒。
想必是他今日又遇到了不通人情的监工,一气不歇地做很多活儿,这才能睡得这沉。
妻子哑然失笑,笑之后心中只剩苦涩。
她小心而笨拙地在不吵醒孩子的前提下,脱下自己仅有的外衣盖在丈夫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途中碰落了他冰冷的手,她还用自己的手,轻轻地焐一才放进外衣下。
睡吧,睡吧。
她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命中重要的两个男子,困倦的眼皮也开始渐渐合拢。
睡过去之前,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好的。
睡过今日,再睡过明日,希望总会到来的。
一定……会来的。
……
侧柏叶在火盆中蜷缩黑,草药的气味扩散在偏房中的每一角落。
沈珠曦跪在一个粗糙的蒲团上,闭着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虔诚地喃喃着什。
“你在做什?怎么连灯也不点?”
从治所回府的李鹜在偏房找到沈珠曦,刚一门,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李鹜以手掩鼻,嫌弃道:
“你烧的这是什?”
沈珠曦睁眼朝他看来,双手仍然放于胸前。
“这是唐大夫送来的侧柏叶,有轻身益气,耐寒暑,去湿痹的功效。你前段时间下不少次水,应该多熏熏才好。我派人送去治所的侧柏叶,你没有用吗?”
“我还以为是挂在门上的。”李鹜左右看看,说,“天都要黑,你怎么不点灯?”
“府中油灯也是一大支出,我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沈珠曦说完,又忙道,“你要是看不清,我这就叫人点灯……”
“不用了。”
她扶着膝盖要从地上起身,李鹜伸手拉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他皱眉捏了捏她冷冰冰的双手,用双手将其包起来。
“省灯油就算,你连炭火也省?”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烧着……”
“侧柏叶也叫炭火?”李鹜反问。
“我身体好着呢——”沈珠曦忙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去年饥荒逃难的路上,我也没有病,你不用担……”
“我不担心,”李鹜打断了她的话,拿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碰了碰,“我只是心疼。”
这是一个没有旖旎之色的亲吻。
李鹜心中只有对一个善良崇高灵魂的敬重,亲眼见证一颗原石如何璀璨的感慨,还有便是,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的骄傲。
“不点灯不烧炭就算,你跪在这里做什?”李鹜说,“我听府里下人说,你已在偏房跪大半日了。”
沈珠曦之前不觉跪了这久,李鹜一提醒,她才感觉到双膝传来的疼痛和麻痹。
“手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左右闲着无事,我就想为洪灾里丧生的人们做点什。”她的笑容黯淡下来,轻声道,“虽然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但我把佛经道德经都背几遍,总会有点用……吧?”
她忽然迟疑,露出懊悔神色。
“你又不信这东西,听我说这,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好笑?”
“……不好笑。”李鹜握紧她的双手。
这双手虽然还很嫩滑,但比起她从书橱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时候,已经粗糙太多。
他说要让她好日子,实际总是在叫她吃苦。
从以前,到现在。
“佛祖和玉皇大帝听见,也一定被你的诚心感动。”
李鹜松开她的手,撩开袍子,在沈珠曦跪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你干什?”沈珠曦惊讶道。
“跟上面递一句话。”李鹜说。
他向着门外黯淡的残阳,结结实实地磕一个头。
不管是玉皇大帝还是菩提老祖,赶紧按他女人说的做,要是敢叫他女人失望,就别怪他先礼后兵——
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