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给李鹜三兄弟各选了两件质地上好的长袍, 又给自己选了三套衣裙,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了。
容纳了四百多个大男人的院子永远热闹,沈珠曦刚一跨进大门, 仿佛回到了人山人海的闹市。
豪爽的笑声和恼羞的叫骂声, 在墙后此起彼伏地响荡着。
那叫牛旺的壮士严格地约束着他的部下,这么长时间了, 除了刚来看院子的那一下,牛旺等人未曾踏入前院一步。
李鹍二人把大包小包提进沈珠曦和李鹜住的耳房后,刚要离开,李鹜开口道:“你们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李鹊一愣, 神情正经起来:“可是徐州知府说了什么?”
“王文中为答谢我,邀我担任彭城县百户。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是想停下来,还是继续走?”
“我建议停下来。”李鹊沉吟片刻, “我们在金州留下了太多活动痕迹, 虽说此前在韩逢月和他的那些跟班面前,并未暴露过真实身份, 但韩逢年素有狡诈名声, 保不齐会在金州发现什么。”
“你怎么想?”李鹜看向一屁股坐在床上摇头晃脑的李鹍, “你想留在这里,还回金州?”
“……有烧鸡吗金州?”李鹍扭扭捏捏道。
“有烧鸡, 但没有你想吃的那只烧鸡。”李鹜道,“随大娘把家当都搬去了襄州,恐怕不会轻易回到金州。”
“算了那就……无、无所谓……哪里都行……”李鹍失望道。
“你呢?”李鹜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沈珠曦。
三个视线都落在沈珠曦身上, 她没有犹豫,说:“我听你的。”
她的回答似乎超出了李鹜的意料,他定定地看着她, 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你不是一直想回鱼头县看看乡亲们吗?”
“想是想——可是想做的事不一定是能做的事。”沈珠曦道,“李鹊说得对,你们在金州生活多年,有心人一查便知你们的身份。只要我们四个都能平平安安的,就是永远不回鱼头县了,那又如何?”
“好——既然我们所有人意见一样,那就简单了。”李鹜说,“明日我就去答了王文中,暂且做这徐州百户,看看这徐州知府有什么油水可捞。”
“还捞?”沈珠曦忍不住道,“你的通缉令还贴在襄州呢!”
“襄州知府都成风干肉肠了,我还怕他发的通缉令?”李鹜瞪大眼睛。
“北都也在千里追杀你……”
“北都追杀的是甄鸭,和我李鹜有什么关系?”李鹜挺起胸膛。
沈珠曦:“……”随这屁人去吧,她管不了了。
四人商定之后,第二日,李鹜就带着李鹊上了王宅。
上次的那个管家把他们领到书房外等了一炷香后,紧闭的书房门终于打开了,三人走进书房,发现除了徐州知府王文中以外,还有一个穿深蓝长衫的男子,似是王文中身边的幕僚。
两人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檀木几案上摆着一副只剩残局的棋盘,两杯盛着茗茶的茶盏已经不再冒气。
今日休沐,王文中脱下了官服,穿着梓灰色的天华纹锦袍,盘腿坐在棋几前。听到下人通传,他头也不抬,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道:
“可是想好了?”
“王大人看得起我,我又怎好推拒?只是我有两个弟弟,他们……”李鹜停了下来。
王文中神色淡淡,说:“你身后之人,便是诗咏说的李鹊吧。另外一个叫李鹍的呢?”
李鹜说:“我们借住的地方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我不放心内人一人在家,便让三弟留下来照看她了。”
“你们现在住什么地方?”
“因为客栈里没有房间了,所以我们住在一个客栈掌柜的私宅里。”
王文中颔首道:“你们兄弟三人的事,本官已听小女提过。你若是成了百户,他们自然分到你手下的百户所,由你直接监管分派。那私宅也不用住了,人多眼杂。衙门给每个百户都分配了一所四合院,你收拾收拾行李,直接搬进去即可。”
“多谢大人。”李鹜拱了拱手,“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李鹜的老大!”
“新官上任,这三把火,你打算怎么烧?”王文中抬起头来,古井无波的双眼终于看向李鹜。
见到上次还穿着布衣裋褐的李鹜身穿质地上佳的锦袍,纹样配饰无一不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鹜咧嘴笑道:“你是我的老大,你说怎么烧就怎么烧,你说烧谁我就烧谁。”
王文中因为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皱了皱眉,但旋即便平息了。
他沉声道:“本官这里有个立功的机会,你想不想做?”
王文中腹诽李鹜的时候,李鹜也在心里骂骂咧咧。
要让人卖命就直说,还他娘问人想不想做——王诗咏那德性,原来是从这儿学来的。
李鹜早在心里一脚踩烂了这张装腔作势的脸,面上却依然挂着散漫的笑:“这么好的事,大人为何要交给我?”
“当然是因为你救了本官的女儿。”王文中说,“百户之位,已是武官中的正六品,你乍然升到高位,若是不做出什么成绩来服众,即便是本官有意扶持你,也不能不顾忌民众的看法。”
放你娘的屁!
李鹜按下轻蔑,笑道:“既如此,李鹜全听大人安排!”
“好!”
王文中转过身,正对李鹜道:
“徐州境内有一处百人规模的匪寨,骚扰我徐州百姓已久。你若能成功率部围剿,这百户之位便是实至名归。你可有信心?”
这一百人是百人,九百人也是百人,王文中口中的“百人规模”水份太大,李鹜心中起疑,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拱手道:“李鹜必不辱命。”
王文中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事不宜迟,你回去准备罢。七日内,老夫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喏。”李鹜垂眸。
李鹜三人行礼告退后,王文中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他神色平淡地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开口道:“如果他真的剿匪成功……”
幕僚端坐上身,恭敬道:“大人,我有十足把握。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在军队里待过的乡野村夫,他不可能拿下金竹寨。”
王文中沉默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金竹寨虽然只有三百来人,但大多是由横行霸道多年的地痞流匪组成,他们就像老鼠一样阴险狡猾,让我们的好几次剿匪队伍铩羽而归。李鹜不过一介游手好闲之人,让他剿灭金竹寨,便是拿鸡蛋碰石头,结果早已注定。”
“一介山野村夫……又怎么会让老夫的宝贝女儿另眼相待?”王文中冷笑。
王文中对自己女儿心生不满,幕僚却不敢轻易评论。
他谨慎道:“小姐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乃是世间女子楷模。”
王文中冷笑不语。
他自己的女儿,又怎会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徐州优秀的适婚男子排着队等她挑选,她一视同仁,疏离客气,从不做多余之事。
若只是因为报恩,一笔银子打发即可,她怎会主动为他讨要百户之位?
落难女子对出手相救之人生出好感,戏本和现实生活里每天都有上演,他能理解,但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王文中的家里。
如果李鹜能和他两个弟弟死在金竹寨,那么既能自然而然地封了他的口,又能绝了诗咏的心思,一举两得,实在最好。
“大人若是不放心,还有一种办法。”幕僚看他脸色,说道,“徐州有数处百户驻地,最远的那处在丰县,往来彭城县需要两日,大人若让他驻守丰县,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再说吧。”王文中推开棋盘,不置可否。
幕僚察言观色,起身告退。
王文中派李鹜剿灭金竹寨的消息,在傍晚时分传到王诗咏房中。
她面色难看,起身准备赶往书房面见父亲,换好衣裳,戴好头面,走到门前,她却又改变了主意。
春果看着自家小姐一言不发地转身坐回绣墩,惊讶道:“小姐,你不去求老爷了吗?”
“不去了。”王诗咏轻声道,“我去了,反而会增长爹爹对李公子的杀意。”
她拿起绣绷,凝视着未完成的牡丹花样,指腹轻轻抚过环绕在牡丹上的五彩蝴蝶。
“爹爹担忧此事走漏会影响我的名声,我已为李公子说了不少好话,若是这次再出面相帮,爹爹会认为我对李公子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反倒叫他更快送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李公子尽快建功立业,赢得爹爹的信任,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从长远来看,这次剿匪并非一件坏事。”
春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更何况——”
王诗咏拿起穿着红线的银针,轻轻穿过绣面。
“我也想知道,李公子是否值得我为他求来这个百户之位。”
……
李鹜早上离开了王宅,可直到月上梢头,才带着李鹊回到左右为男,男上加男的院子。
他刚踏进大门,牛旺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在侧门里响了起来。
“是李兄弟回来了吗?晚上过来吃饭撒?”
李鹜把卤猪蹄和烧刀子递给李鹊,示意他提去厨房拾掇出来。
牛旺扯着嗓子大声道:“今儿下午我没事做,带着兄弟们去山里挖了不少野菜,卖掉之后还剩了不少,晚上可以烫个火锅吃,你们又来喝酒吹壳子撒!”
“不来了,昨天的酒还在血里窜呢!”李鹜也提高声音,大声回答。
沈珠曦一推开门,看见的就是像唱山歌那样,和隔壁牛旺一唱一和的李鹜。
“你们回来了?”她刚说完,对面的李鹍也开门走了出来。
他睡眼惺忪,揉着眼睛,但下一刻,半睁的睡眼就完全瞪大了。
“我要吃!”李鹍向着手提荷叶包走向厨房的李鹊冲去。
李鹜走进耳房,脱下外衣随手扔上床,沈珠曦后脚马上走了上去,拿起外衣抚平,工工整整地挂了起来。
“徐州知府和你说什么了?”
“这老不死的看我不顺眼,支使我去剿匪。”李鹜说。
“剿匪?”沈珠曦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哪里的匪?”
“睢宁县旁边的金猪寨,寨子不大,但棘手得很,睢宁县派了几次人手剿匪都反被打得落花流水。”
“知府给你的人手够吗?”
“睢宁县派去剿匪的前前后后也有千余人了,老子就只有一百二十人,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
“那要如何是好?”沈珠曦眉头紧皱,反倒比李鹜这个当事人更像当事人。
“走一步看一步,干不过就跑呗。”李鹜蹬掉脚上的靴子,大大咧咧地在床上倒了下来。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道:
“王文中给我们准备了宅子,明天我们就搬过去——这些大人物都喜欢来这一套,用拿捏你家眷的方式来要挟你。说是每个百户都有,但我估计,恐怕只有老子才有这‘殊荣’。”
他眸光一转,目光落在站在床边,神色忧虑的沈珠曦身上。
“你放机灵些,把值钱东西都收拾到一起,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