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八月十五,小梁起得很早,做月饼。
小梁记得李千树最喜欢吃五仁的,说五仁月饼最有童年记忆。
而陆恒川那个死鱼眼跟平常一样,对李千树的任何喜好都嗤之以鼻,说:“什么童年记忆,就是因为穷,买不起蛋黄莲蓉的。”
死鱼眼家里很有钱,所以任何东西都是一水的名牌,吃月饼只吃恒顺湘的双黄莲蓉,还得是独家定制的——恒顺湘给他们陆家专门定了模具,月饼上都是“陆”字。包在衬了黄缎子的月饼礼盒里,自用送礼,都显得特别奢华。
恒顺湘的月饼自然错不了,可李千树去年吃了一次,直摇头,说香是香,到底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死鱼眼和陆茴都说他当上了大城隍爷,也还是个土狍子,对他直翻白眼,小梁倒是记住了,今年一早就把核桃仁,杏仁,瓜子仁,青红丝等等东西准备出来了。
外头卖的五仁月饼又干又硬,高糖高油,她怕李千树吃了不消化。
陆茴对她的做法嗤之以鼻,说李千树那个野猪的胃口,消化能力比硫酸还强,随便喂一个就行了,也值得花这么大心思。
说是这么说,小梁早看出来了,陆茴昨天晚上偷偷摸摸的带了一大盒子月饼,藏在了大城隍庙的供桌下面,也是五仁的,好像是从恒顺湘专门定制的,花纹很特别,她动的心思,不比小梁自己少。
陆茴就是这样,嘴硬心软,表面上凶,其实对李千树比谁都不少疼。
小梁忽然有点期待,这个中秋节,李千树会吃谁的月饼?
正和面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小梁,你会做月饼?”
小梁回头一看,是雷婷婷。
雷婷婷习惯性的把一只手插在衣袋里,盯着面粉鸡蛋黄油,露出很羡慕的表情:“你的手真巧。”
小梁想起了雷婷婷的手,立刻说道:“不难,你也能做,来来来,咱们一起,李千树说喜欢瓜子仁,咱们给他多放点。”
雷婷婷眼睛一亮,但又黯淡下来了:“我没有做家务的天分,上次给李千树炒菜,他吃了以后拉了好几天肚子,唐本初他们也说我做的是黑暗料理,我怕……”
这倒是没错,雷婷婷做的东西,在大城隍庙是头一份的难吃。
“这个不难,就是几团子东西揉搓揉搓,模子一压就行了。”小梁心肠热,拉过了雷婷婷:“你刚洗漱完是不是,一起做。”
小梁是做医生的,手又修长又灵巧,不管做什么都精精致致的,雷婷婷一直很羡慕小梁。
眼瞅着小梁亲手给李千树**心月饼,她耐不住,还是对着月饼伸出了手来。
月饼的模子可能是为了迎合李千树的胃口,不是花好月圆,就是天长地久,土的可乐。
“说起来……”小梁一边揉面一边问道:“千树上哪儿去了?”
大殿上是空的,没人。
雷婷婷答道:“一早唐本初就来报信儿,说鸭子桥那有个厉鬼,难办倒是不难办,就是情况有点复杂,他就亲自过去看看。”
过完了八月十五,离着过年就不远了,小梁心想,可能李千树是去给自己争业绩去了,一年一度的赛神会,眼看着又要到了。
芜菁在供桌后面看着她们俩揉面,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微微笑了笑,那一笑,倾国倾城。
与此同时,半城之外的李千树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陆恒川侧头看了他一眼:“又有谁骂你光吃香火不干活了吧?”
“你懂个屁。”李千树揉了揉鼻子:“一定是有人在想老子。”
想想自己做了一阵大城隍爷,可算得上是鞠躬尽瘁,明镜高悬,阴阳两界哪有不夸的,李千树寻思着,肯定是哪个善男信女感念自己的恩德,预备着给自己准备点香火。
陆恒川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那表情像是在说:“就凭你?”
李千树一脚奔着陆恒川屁股上踹,陆恒川轻捷的闪避过去,反倒是要把李千树给绊倒了,唐本初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拦着陆恒川:“陆先生,殴打神灵要遭天打雷劈的。”
陆恒川气定神闲:“就这种行为不端的神灵,我还是帮着雷公爷替天行道吧。”
李千树气的横蹦:“替天行道?我看你个死鱼眼是要造反,要不是有俩蛋坠着,你就得上了天。”
还没等俩人打完,王德光就在前面喊了一声:“老板,到啦!”
这个鸭子桥建立的年头也不短了,底下经常有闹鬼的传说,据说晚上从这里过,会突然走不动。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往下看,只坚持着别动,等什么时候有了力气再走,就没事了。
只要这么一看,那完了——你一低头,就会看见,之所以走不动,是因为一只手从栏杆里面伸出来,攥住了你的脚,接着,你就得被拉下去。
这事儿最近传的越来越厉害,不少人在这边撞过邪,本月已经是第七次接到了香客举报,李千树不得不来看看。
王德光瞅着那个桥,皱起了眉头就念叨了起来:“难怪呢——这是个小阴方。”
唐本初连忙问道:“什么叫小阴方?”
王德光就给他科普:“老让你多读书,多读书,你就是不听——上次就跟你说过,所谓的小阴方呢,都出在水里,这水属阴,有灵气,所以死在水里,一般都会变成水鬼,如果某个地方有水冲击出来的小漩涡,那必然就是个灵气积蓄的地方,是为小阴方也,人死在里面,就跟陷入沼泽一样,阴差勾不到,自然就会被留在原地,我看是有死人落在里面,走不了了,才来闹事。”
那到是可想而知——死在里面出不去,也吃不着香火,当然会饿,保不齐,是想讹点什么。
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好说了,把那死人拉出来不就得了,李千树拍了拍栏杆,跟下面喊了一声:“出来吧!”
底下没动静。
陆恒川冷笑了一声,李千树脸上挂不住,嗓门又大了几分,可还是没人搭理他,他有点耐不住了,伸手就把城隍爷的特征“印”投下去了。
可小阴方跟一面镜子一样,直接把印的金光给反射回来了。
“呦嘿,”李千树咋了咋舌:“还挺横。”
“没准,是被师父你的神威给吓住了,不敢出来。”唐本初立马说道:“现在日头太足,等到没光的时候,我看就行了。”
没光……那就得是晚上了。
李千树沉吟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五,芜菁一早就跟他说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回大城隍庙过中秋。
李千树决定,还是先调查调查,这是个什么人吧?
触目为水,“水”字空堂一柱独木,双肘外拐——胳膊肘往外拐,一般跟家里人有关。水为阴,这小阴方底下,得是个女的,所以两相融合,在小阴方里呆踏实了。
这会儿路过一个人,见他们在鸭子桥上发呆,就问他们在干啥,是不是什么写公众号的,上这里取材来了?
这人显然是个本地人,李千树挺高兴,就问他这鸭子桥的具体情况。
那人也挺爱说话,就把听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这个地方闹鬼,是这一年里开始的,而那个伸手的东西,其实抓人的时候,还老伴着一句话:“你来了?我等你老久了。”
等人?果然有执念啊。
对待有执念的,李千树一般不直接剿灭,总还是得帮着他们把事情给弄清楚了。
眼看着李千树要等,唐本初坐不住了:“师父,你先坐着,我买点东西去。”
李千树叫住他:“你买什么?”
“今儿是八月十五啊!”唐本初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想着给阿琐买点月饼吃——他们西川,不过中秋节。”
哦,今天中秋节了。
李千树寻思了一下,是得买点节礼。
这会儿,陆恒川也施施然的站起来,奔着外面走。
李千树赶紧就问:“你去凑什么热闹,你又没对象。”
陆恒川没看李千树,淡漠的说道:“可我有妹妹。”
王德光露出两排锯齿牙,也给李千树进言:“老板,你那,可有四个……”
李千树心里咯噔一声,是啊!最该买节礼的,好像正是自己。
反正这个地方得晚上再来,不如也去买买节礼,于是李千树厚颜无耻的跟上了陆恒川和唐本初的脚步。
这边有个美食街,就是那了。
美食街熙熙攘攘的,都是来买节礼的,一团一团的大闸蟹在大笸箩里面挤挤攘攘的吐泡泡,陆恒川对贵的东西总是很有研究,仔仔细细的检查了起来,看这些大闸蟹谁比谁肥。
李千树一看那些大闸蟹的价格,暗自咂舌,转脸倒是看见了一个小摊子上坐着个老头儿,前面也是小笸箩,里面都是手工的月饼——跟在村里吃的差不多。
菠萝的,栗子蓉的,豆沙的,枣泥的,一个个又精致又香,李千树看了看摊子前面的价格标签,长舒一口气,不贵。
李千树现在其实并不缺钱,不过小时候过惯了穷日子了,节俭。
再说了,一个神灵太奢靡不好。
雷婷婷爱吃甜,枣泥的准没错,小梁喜欢豆沙,上次见芜菁是喜欢水果的,草莓的就行,至于陆茴……她爱吃的是高级货,看不上这个,就不给她买了。
李千树称好了月饼,却发现老头儿没注意钱,也没注意称,只走神似得望着鸭子桥附近的人流,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千树这会儿一低头,看见月饼摊子下面贴着一张寻人启事。
“老伴儿张桂英,68岁,去年走失,有轻微老年痴呆症,出走时齐耳花白短发,上穿豆绿褂子,下着紫花裤子,望遇见者与我联系,马炳春,1……”
“这老爷子夫妻宫凹陷,印堂带青紫。”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恒川已经到了李千树身后,在李千树背后低声说道:“老伴儿肯定是没了。”
李千树心里像是被人给揪了一下。
他就问这个老头儿:“您老伴儿,是在什么地方走失的?”
一方父母神,怎么也得帮帮子民——照着李千树那个多管闲事的脾气,就算不是父母神,他也会帮忙的,所以陆恒川老说,他是海边长大的——盐吃多了闲的。
那老头儿一开始全无反应,还是两眼无神的盯着街市口,旁边一个卖核桃的倒是说道:“您几位也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老爷子耳朵不行,您要是想跟他说话,得跟我一样。”
说着,卖核桃的凑到了老爷子耳边,大声嘶吼道:“马大爷,人家问张大娘的事儿呢!”
那老头儿跟刚睡醒似得,这才反应过来,一双无神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找着了?是不是找着了?”
我只好摇摇头,也跟卖核桃的一样嘶吼了回去:“没有,我就是想问问,大娘是从哪里丢的!”
那老头儿立马急切的说道:“是在这附近丢的,老婆子腿脚不好,她走不远的,你们看见了,帮我想想办法……天气阴了,她要腿痛的,她要腿痛的啊,没我,谁伺候她……”
李千树一听这个,心里发酸,回头就看向了鸭子桥。
秋天一来,鸭子桥下的永定河平静如镜,四下里都是银杏叶子的香气,莫名让人很惆怅。
等李千树把嗓子都吼哑了,才从马老爷子那把事情给问清楚了。
原来这老两口子无儿无女,就收养了个孩子养老,结果那孩子长大了,在北京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老两口子一直靠着做点心的手艺糊口。
老太太手巧,虽然脑子轻微痴呆,可也没忘了手艺,像是个有惯性的机器,春天滚元宵,夏天炸炸糕,冬天包小馄饨,样样来得,老两口子本来靠着点小手艺,又吃苦耐劳,过的不错,可老太太这么一走,光剩下老爷子——老爷子只会一样,就是做月饼。
所以老爷子一年三季生意不好,就靠着秋天赚点钱糊口。
这一阵子,外地的养子来话了,老太太都没了,老爷子还是上北京跟他住吧,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的,他也不放心。
马老爷子不走,那个养子琢磨着,把他架走——说句不好听的,这老人独居在家不成事儿,邻居说不好听的还在其次,真要是出了点啥事儿,连个人知道都没有,好几家独居老人,都是臭了才让人发现的。
所以马老爷子快没机会了,养子明天就来——照着马老爷子的话说,是“劫”他来。
卖核桃的跟他们一起摆摊摆了很长时间,知道他们家所有的事儿,直摇头,直叹气。
“唷,这不千树吗?”这会儿,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上这干什么来了?”
李千树回头一瞅,是杜海棠跟胖先生来了。
杜海棠现在已经是个美人迟暮的老太太,但迟暮也还是美人,一举一动风姿绰约,穿着一件绣着白海棠的合体旗袍,背影看着跟小姑娘也没大差别,还配套举着白海棠的竹伞,一条街的人都朝着她看。
胖先生还是胖,深秋时分也是满头大汗,连呼哧带喘。
而济爷这一阵子可能图个老人乐,也就腆着脸给这老两口子当了电灯泡,紧随其后也跟着伸脖子:“千树,又上这里布道来了?”
李千树把事情说了一遍,杜海棠和胖先生他们几个老人也感兴趣——物伤其类,对这个马老大爷挺同情的,愿意跟着一起找。
李千树正要说话,忽然屁股上一阵疼,回头一瞅,好么,陆恒川百无聊赖,倒是把买到手的那几个大闸蟹撒开了,由着大闸蟹往李千树屁股上夹,李千树甩手就要把大闸蟹砸陆恒川头上去,一想大闸蟹比陆恒川还值钱,又没忍心下手。
那一头,在大城隍庙里,阿琐也忙忙叨叨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雷婷婷看见阿琐,招呼阿琐道:“你也来,给唐本初做点什么——今儿是我们这的中秋节,你也入乡随俗来过节。”
阿琐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当然晓得是中秋节,早预备好咯。”
小梁一听,也来了兴趣:“什么什么?”
阿琐把手一捂:“保密。”
大城隍庙里起了烟气,不同于正殿里的檀香线香,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月饼香,能让人闻到馅料的甜香,面皮的麦香,出炉以后,上面带着细腻的油光,小梁小心翼翼的掰开了一个,又软又浓郁,果然比买的强。
雷婷婷也把自己做的掰开了一个,脸顿时就给黑了——明明都是一起做的,偏偏她的月饼就是烤焦的。
阿琐忍不住笑了:“婷婷姐,真个是黑暗料理咯!”
雷婷婷打了阿琐脑袋一下。
阿琐躲过去,正笑呢,小梁看见外面陆陆续续的来了香客——八月十五也是十五,自然有来烧香的,小梁擦干净了手迎了出去——每次李千树不在家,这里没人招待,都是小梁亲自去做知客。
时间长了,还有一些香客,是专门为了小梁来的,进门之前,总得求这城隍爷保佑:“城隍爷有灵,希望你们家的几个庙祝都出去了,我可不是为了臭男人来的,最好里面就剩下了那几个漂亮姑娘。”
李千树听见过好几次,很不高兴,罚他们几个出门就摔跤。
小梁熟练的帮他们请香添香油,也替李千树收下了各色礼物。
小茂也来了——大概过节了,判官今天心情也好,今天生死簿上,没有多少死人,小茂得了清闲,来看雷婷婷。
当然,来也不能白来,他给李千树带了?大鹅,给雷婷婷带了瑞士巧克力,陪着笑:“我来给你过节。”
雷婷婷烧焦了月饼,心情很不好,所以对小茂脸色也不怎么样,瑞士巧克力被阿琐吃了,小茂敢怒不敢言。
小梁看着他们就笑。
她特别喜欢这样的大城隍庙。
香客来了又走,小茂不肯走,就死皮赖脸的在门槛上坐着,倒是姜师傅也来了。
雷婷婷和小梁跟姜师傅的关系素来不错,迎出来,看见姜师傅提着两篓子鸡。
姜师傅笑眯眯的说:“雷州鸡,人家送给我的节礼,我一直没舍得吃,就给你们留着呢!”
小梁把鸡接下来要往厨房里送,姜师傅拉她回来,瞅着她和雷婷婷,视线就扫向了她们俩的肚子。
这一下把小梁和雷婷婷都看了个大红脸,都给躲闪开了。
姜师傅皱眉头:“你们害羞什么,还打算看着李家绝后啊?告诉你们,我跟李克生是老交情,我可不许!哎,千树那小子吃软不吃硬,你们得用巧劲儿……”
小茂不识时务的就把头给凑过来了:“姜师傅,您一辈子没结婚,怎么对这方面怎么这么精通啊?”
这话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茂把炮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被姜师傅追着打,小茂跑得快,气的姜师傅抄起了鸡笼就往小茂身上砸,一时间搞得鸡飞狗跳。
小梁和雷婷婷一边笑着看那满地鸡毛,一边忍不住想了起来——如果千树有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正殿里面的芜菁听见了,托着腮,也跟着这么想。
大概……还是女儿随爹,儿子随妈吧?
这么想着,芜菁的嘴角勾了起来。
陆茴也回来了,看着人多也高兴——她最喜欢热闹,惦记着,晚上能打牌了,上次输给她们的那些,怎么也得捞回来。陆茴不缺钱,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掐尖要强惯了,不管干什么,她都不乐意输。
很快,暮色四合,外面起了晚霞,把大城隍庙照的红彤彤的,远处有狗叫,天马上就要黑了。
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月饼也放的整整齐齐,可李千树一直也没回来。
阿琐着了急,打过了唐本初的电话,说是在鸭子桥那忙着,让她们先吃。
陆茴虎了脸,第一个摔了筷子:“说好了一起过节,这算什么?”
“要不……”雷婷婷站了起来:“我去找找他们。”
小梁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