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大夫看来,顾醒还沉浸在自己这一步杀招之中,冥思苦想。刚才顾醒的两句看似平淡,却蕴含深意的“又当如何?”差点让他这江湖阅历丰富的老狐狸也露出了破绽,幸好在危急关头守住了心绪,用一记杀招震住了局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战局风云变幻,少年将军彼时在城头的喊话,险些动摇了树大夫亲率兵马的军心。那一句“天下万众当平等,举国上下盼归心”不可不谓行军者惑心之言。若非他临阵豪言,“夺取此城便可天下归一”。那些兵卒不知还会做出何等荒唐事来。
可惜,少年将军的这一步“兵行险着”被自己识破,还顺势反手牵制住了他的行动,接下来才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
顾醒手中黑子已不断反转了数次,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落子,才能最为妥帖。此时有三条路摆在他面前,其一是迎难而上,点在“杀招”之上,用这一手围堵来缓解危机。可如此一来,其余两方必然失手,乃是下下之策。
其二便是斜右三位,点在此处看似荒唐,却守住了后方防线,进可攻退可守,乃是这三条路中最为稳妥的一招。其三则需铤而走险,乃是一手“围魏救赵”。若是树大夫并不上当,那么顾醒将彻底输掉这一局。
但是,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从刚才树大夫的种种思量来看,他必然小心谨慎,会挖空心思揣摩顾醒用意。顾醒此时“开门迎敌”,却包抄绕后断其粮草,树大夫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如此就能缓解此时的燃眉之急。
顾醒手中黑子不再犹豫,点在白子只有两位,看似一步蠢棋,却恰恰引起了树大夫的怀疑。顾醒点下黑子,不动声色,等待着树大夫的白子落下。树大夫眼见顾醒落子,显示一喜,随即面露沉思。而后陷入纠结,眼前形势一片大好,是否要放弃这大好退而求其次,先了却后顾之忧呢?
烈马扬蹄嘶鸣,大风起,掠过山脊,青山随着冷风摇晃,荡起阵阵翠绿“波涛”。树大夫知道,少年将军在赌,可他却不敢赌。他有着难以卸下的重担,有着皇族和社稷殷切的希望,他不能赌,也不能输。
终于,他调转马头,抬臂一挥,向着后方来犯的轻骑杀去,却不知少年将军暗松一口气,从城头高高跃下,将来犯之敌斩于马下。
树大夫还是将白子跟在了顾醒之后,没有贸然扩大优势。可顾醒却是声东击西,一子定乾坤,彻底堵住了树大夫继续突破的攻势,双方再次陷入胶着之中。
顾醒瞧着这局棋,微然一笑,“树大夫,我能感觉到,你背负了太多太多,这些所谓的身外物,压得你喘不过气起来,而我,已是孑然一身,没有丝毫牵挂。”
“世俗就是如此,但我还没有输。纵然你已经放下一切,但你心中的仇恨,还在夜夜折磨着你,让人寝食难安。”树大夫没有否认,但也用朴刀砍向少年将军,顿时鲜血淋漓。
顾醒轻蔑一笑,“那又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我现在无牵无挂,若是日后东山再起,定然所向披靡。”
树大夫将落为落的棋子悬在半空,闻言不禁抬头望向顾醒,“你就这般自信?你怎么知道,到那时的天下,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乱世天下,能者得之。我有这份自信,有这份魄力,有这份隐忍,有这份时间,而你,却不能!”顾醒言谈中没有太多起伏,像是在对一名老友讲出心中所想,又像是在对自己下定决心。
树大夫终于还是将那枚棋子落了下去,只是落的有些放心,让棋盘轻微抖动了几下,棋盘上的棋子,有些“惴惴不安”。
顾醒瞧着树大夫的这一记“臭棋”,却没有太多怜悯,自古天下,成王败寇,并非你生在帝王家,就能够成就天下大势。你出身贫苦,就只能碌碌无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自然没有,只是他们截取了一条更接近成功的道路,而寻常人要走出这条路,要付出百倍的艰辛……
树大夫有些恍神地望着棋局,没想到自己这一手竟然露出了如此多的破绽。而对面的顾醒,正提前享受着胜利带来的快乐。顾醒并未着急,而是端起茶盏,闭眼轻抿了一口,随即长出了口气,继续问道:“树大夫,你可曾有过遗憾?”
树大夫双眼从浑浊变为净明,斩钉截铁道:“从未有过遗憾。”树大夫说这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似乎想要掩饰刚才的慌乱和落寞,有着一种与自信不符的滑稽。
“哦?是吗?就算你能够赢下这一局,你自己苦心孤诣的一局,也同样能够赢下吗?”顾醒不动声色地说道。话语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这县尉府中,我等要与你斗到底。
只是树大夫却听出了另一层弦外之音,自己流落于此,甘心沦为蓬莱仙山的走狗,就是想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惜,翼县体量太小,只能面前维系着自己和蓬莱仙山的关系,对那毕生所求,却是没有半点助益。
原本想从顾醒身上捞点好处,借此跟洛阳城中高高在上的那位搭上关系,看来此时也有些棘手。树大夫又一次陷入沉思,看似在思考这这一步棋该如何落子,实则是想着如何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顾醒此时暗松了口气,这双方对于心灵的博弈,看来还是自己更胜一筹。若非此前一路行来的诸多遭遇,锤炼着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一次次的濒死经历,让他不断的蜕变成长,又怎能与这老狐狸一较高下,还能稳稳压上一筹。
可惜的是,树大夫并未陷入沉思太久,他最终还是决定孤注一掷。这一手在当下看来,存在着太多风险,可若不如此,必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醒黑子继续扩大着优势,树大夫的白子如跗骨之蛆缠了上来,在顾醒黑子周围不断滋扰,防不胜防。顾醒此时才明白,一个濒临绝境的落魄皇族,奋起反击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树大夫终于一点点挽回了颓势,双方再次陷入胶着中。趁着空闲,树大夫却是莫名问了一句,“顾公子可知‘兽骨秘藏’?”
顾醒刚端起茶盏,闻言心中一惊。一时未能端稳,洒在了
衣衫上。此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顾醒连忙将茶盏放在桌案,轻声笑道:“许久未见下雨,竟是有些恍神,让您见笑了。这‘兽骨秘藏’,曾听人提起,难道树大夫也有此物?”
树大夫连忙摆手,探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会有这等传闻之物,不过听说县尉大人曾获悉此物线索,顾公子若是感兴趣,可请陈公子近水楼台问上一问,说不定……”
顾醒心中了然,原来这厮铺垫了这么多,就想让我帮忙问这个。不过他与县尉这般相熟,都才摸出这点线索,陈浮生不知有没有办法。而散落于九渊的“兽骨秘藏”,此时已现世的只在洛阳李存勖和忆楚使者处听闻,就连葛老所藏,都是赝品。
想到此处,顾醒不觉黯然,葛老待他不薄,可惜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不知这“兽骨秘藏”之下,到底有什么宝藏,能让这些权贵和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树大夫道出心中所想,顿觉轻松,又为顾醒斟满一盏,对顾醒刚才的失态只字不提。却是催促着顾醒赶紧落子。
顾醒自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扯开话题道:“不知树大夫可知,刚才县尉夫人去了何处?”
顾醒心中盘算着这一句说出口的时间,既然树大夫已经对他有了信任,那么再借此敲打敲打,正好“礼尚往来”。顾醒这一句让树大夫本能一惊,但随即将茶壶一收,轻笑道:“彼时人多嘈杂,我与县尉相谈甚欢,却是没有瞧见,不知顾公子问来作甚?”
顾醒自然不会道出真实想法,便顾左右而言他,“也没什么,只是想问下下县尉夫人,身体可还抱恙,昨夜今夜接连受惊,想来体弱。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自然多多关心才是。”
“县尉夫人昨夜也曾‘受惊’?为何我不得而知?我来到此处,便负责县尉大人和夫人的日常调理,此事便不劳顾公子费心了。以后若是再遇见,说予我便是。”树大夫不知为何,刻意重提“受惊”二字,似乎意有所指。
顾醒想到陈浮生所言,心中暗笑道:“你与县尉夫人颠龙倒凤时,为何不自己问个清楚。是否‘受惊’,你岂会不知?”但表面却是频频点头,一副不敢越俎代庖的模样。
树大夫却不知顾醒对他今夜之行已了然,但却担心陈浮生会抖落风声,便又失口补充道:“我或许在那时刚好起身如厕,所以不曾瞧见。想来顾公子忙着招呼宾客,或许正好错过了也说不定。”
顾醒心中已是狂笑,“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大夫不曾偷啊。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咄咄逼人,岂非太不近人情?”想到此处,顾醒连忙接口道:“对对,刚才忙着跟那几名宾客喝酒,确实没太注意,您别多心哈。”
树大夫微笑着点头,“不会,常有的事,今夜顾公子如此繁忙,还能来陪鄙人下棋,是鄙人的荣幸。”
顾醒闻言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这茶回香浓郁,小子沾了您的光啊。”树大夫望着顾醒举杯饮下,眼中闪过一抹寒芒,手也慢慢放到了桌案下,似乎准备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