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背对着年轻仆从,却是恍若未知。却不知顾醒早已从那盏茶水的倒影中,将年轻仆从的表情一览无遗。
树大夫收拾完棋盘上的黑子,却故意将顾醒的白子留下,抬手示意顾醒品茶。顾醒也不推辞,双手拿起茶盏,小心抬到嘴边,单手托住茶盏下沿,用左手轻轻揭开茶盖,深吸了一口气。
树大夫没有注意顾醒的举动,而是端起自己的茶盏,盯着其中一根还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问道:“此时已是绝境,为何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顾醒将茶盖扣在茶盏边缘,慢慢贴近,轻轻抿了一口,沾湿嘴唇后,又慢慢喝了一口。没有立即咽下,而是在嘴中停了一会,才任由其顺流而下。待放下茶盏,顾醒才盯着棋盘说道:“不置之死地,何来后生?”
火炉上的壶盖因蒸汽不断翻腾,周围的白雾却是更浓郁了几分。此时混着药香,让人昏昏欲睡。可顾醒却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只是望着棋盘。似乎在等待着树大夫的回答。
树大夫没有理会那烧开的茶壶中沸腾的开水,也没有为顾醒续上一杯。而是伸手从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伸到棋盘中,意味深长地问道:“若是我不顾规则,强行落子,又当如何?”
顾醒却是轻蔑一笑,一扶袖将白子悉数揽入棋篓,抬头望着树大夫,“那就再开一局咯……”
树大夫闻言愣在当场,随即朗声大笑道:“有老夫当年的气概,生死在前,悍然无惧,不错不错。”
顾醒又端起茶盏,没有再细细品尝的意思,将茶盏盖子放在棋盘正中,吹了吹还有些发烫的茶水,荡去漂浮在面上的茶叶,仰头灌下,然后大口喘气,“树大夫,好茶。”
树大夫抬手拿起那已经烧得滚烫的茶壶,往顾醒茶盏里倒上,那涓涓细流从茶壶中急速流下,却没有半分洒出,可见功力深厚。
树大夫似乎并不着急用早点,而是望着顾醒轻声问道:“再来一局,如何?”
“树大夫不担心,县尉大人有请?”顾醒也望着树大夫,双方眼神交汇,迸射出别样的火花。树大夫闻言收回了视线,轻拍脑袋笑着说道:“可不是,还是你提醒及时,险些误了事。来来来,我带你走一圈,也好探讨下医术。刚才一局,耽误了不少时间啊。”
顾醒却没着急起身,而是端起仍是滚烫的茶盏,放在鼻下嗅着,树大夫刚才的言语,似未曾听闻。顾醒此时却是没及急躁,反倒多了些闲情逸致,想在这烟雾弥漫的落樱间内,好好品尝这难得的佳品。
树大夫也不恼怒,只是负手立于旁,望着顾醒,却是觉得越看越有效。
当顾醒放下茶盏时,腹中饥饿声响起,便没有顾忌的拉过食盒,打开将里面一盘盘虽不算珍馐,却仍算得上品的糕点面食端了出来,摆在棋盘上,自顾自吃了起来。
树大夫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是强压下心中的怒意,含笑着问道:“可还合顾公子胃口?”
顾醒满嘴塞满了糕点,听闻树大夫言语,一把抓起茶盏就往嘴里灌,也顾不上茶
盏里漂浮的茶叶,就着茶水咽下后,在胸口拍了几下,才仰头笑着说道:“甚合我心,这兵荒马乱时还能安心吃上这等早食,实在是不妨奢求了。”
树大夫闻言点头,一副认同的模样,却并未催促,就这么瞧着顾醒继续吃起来。待将那几盘糕点全数咽下,顾醒这才拍了拍手,在衣衫上一擦,撑着站了起来。随后又不好意思的摸着肚子,“让树大夫久等了,看我,竟是忘了礼数,实在惭愧。”
“不妨事,来者是客,不知现在顾公子可否虽鄙人一观?”树大夫话语中已有些不善,顾醒自然没有继续故作不知的道理,随即爽朗一笑,率先一步走了上去。
这落樱间从外看虽是普通至极,可这其内却是别有洞天。
且不论那精致的小桥流水,就只看那在烟雾间时隐时现的树柱,都显出了此间主人的情调。
顾醒走过精致小桥,目光随即被一株长在树柱上的菌类吸引,初看却是并无特别之处,但那展开的菌肉上有点点突起,不细看非常容易忽视掉。顾醒正要抬手,耳畔传来树大夫不急不慢的提醒,“小心,有剧毒。”
顾醒尴尬一笑,收回手,目光却是更不愿挪开,“这难道是传闻中的‘鳞柄口蘑’?”
“顾公子识得此物?这确实让鄙人有些意外啊。”树大夫微笑着说道,这是笑容变得越发浓郁,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顾醒依旧盯着那株菌类仔细瞧着,“这也没什么,此物乃是树木的外生菌根菌,味微苦,须用沸水煮过后方可进食,但并不能完全清除掉它的毒素,可入药,治疗癫痫和中风。我说的可有偏差,请树大夫指正。”
树大夫已继续往前走去,听闻顾醒道出这“鳞柄口蘑”的种种,才停下脚步转身道:“顾公子博闻强识,是难得一见的医术奇才。不知师从何人,可否告知?”
顾醒收回视线,打了个哈哈,“只是道听途说,上不得台面,自学而已,还想请树大夫多多提点才是。”
“医者无疆,顾公子太过谦了。”树大夫说着,抬手指向前方的一排药架,上面分门别类的摆满了各类药草,琳琅满目。顾醒闻着香味,率先走到一株“艾草”旁,将起拿起放在手中,又放在鼻下细细嗅了嗅,这才放回原处。
树大夫一旁瞧着,这才问道:“可是瞧出了什么门道?”
顾醒抬头望向树大夫,故作不解地问道:“您老医术高超,为何不能救治县尉女儿,任由其病情加重?小子百思不得其解,还请解惑。”
树大夫盯着顾醒眼睛,似乎在寻找破绽,却是一无所获。随即叹了口气,“顾公子有所不知,鄙人虽粗通医术,但却并非完人,校尉小姐的病,药石无用,我也是束手无策。我曾用尝试着用石菖蒲、豆蔻、木香、甘松、白芍、南木、野紫苏来给县尉小姐顺气,却因无法将阴毒逼出体外,只能作罢。”
顾醒闻言心中一凛,“你这老狐狸,这等寻常排汗祛毒的法子,你用来糊弄外行也就是了,居然拿来哄骗我?”但顾醒却是不动声色,点点
头道:“诚然,需用针灸之术辅引,才能将阴毒排查体外。那不知树大夫可知毒性为何?”
树大夫似乎没有隐瞒的意思,亦或是投石问路,“据传乃是服用长生不老药所致,至于这药配方为何,鄙人就不知道了。”
顾醒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意思,又扭头望向树大夫打理的药草,暂时转移了视线。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树大夫正从侧方笑盈盈地望着顾醒,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似乎有什么好事即将发生。可这敲门声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树大夫的专注,让他有些恼怒地朝着门口嗔怪道:“谁啊?”
顾醒没有抬头,但却猜到了七八分,若非县尉大人有请,这一趟绝不会这般急躁。而来人必然是要将顾醒请了去,做那陈浮生的便宜“御郎”。顾醒扯了扯嘴角,虽是心中有数,却还是不知陈浮生究竟想要干什么,难道单纯是看上了校尉小姐的美貌不成?
此时,门后年轻仆从的声音响起,“树大夫,县尉大人有请,说有喜事想邀。还有,顾公子也一起走一趟吧,陈先生正等着您呢……”
顾醒心中自然早有盘算,却是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推开房门,随即躬身道:“树大夫,您先请。”
树大夫虽有不悦,却不愿在此时暴露自己的目的,便强拉着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推开院门时,年轻仆从早已换上了一身喜气洋洋的衣衫,似乎今日这县尉府,有大喜事发生。瞧见顾醒随着树大夫走了出来,年轻仆从立马带着两人往大堂走去,边走还边说道:“没想到,没想到,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
顾醒走在树大夫身侧,抢过话头问道:“为何?难道是县尉府中有人出嫁?”
“顾公子有所不知啊,昨夜一番折腾后,小姐已然苏醒。睁开眼就看到了陈先生,自然心动难抑。这不,一大早就求着县尉大人答应,要嫁给陈先生呢。陈先生也之前也曾应允此事,自然成就了百年之好,也好冲一冲县尉府的晦气。”
年轻仆从一股脑将这其中缘由说了出来,顾醒虽是心中有数,却还是故作惊讶,连声说着,“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看来也不用让我费心了。”
“顾公子心中失落也是自然,谁让您没将小姐救醒呢?这不,便宜了陈先生。”说完还略带惋惜地看了眼顾醒,似有为他抱不平之意。
树大夫却是听的有些愣神,“你说小姐醒了?还有嫁给陈先生?是不是那个头戴斗笠,瞧不清面容的家伙?”
顾醒闻言不悦道:“树大夫,怎么说也是我兄弟,还请注意分寸,免得失了礼数。”
树大夫连忙歉声,生怕得罪顾醒,让顾醒心中更是疑窦丛生。这一夜之间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过见了两次,难道就想收我为徒,这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
如是想着,顾醒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打算,若是树大夫还有其他想法,也好一并应对。只不过,就连顾醒也没瞧见过的陈浮生真容,真能这般颠倒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