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倌家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想将已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的高潜展扶起,因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却是那么必然,只是来得早与晚的差别。老倌家心中依旧苦涩,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潜展应该与世无争的长大,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男子,平淡且美好的过完这一生。
但高府的一切似乎早已埋下了祸端,从当初接纳那名无量城来的外乡客起,便已注定。
还有洛阳城中的种种传闻,似乎都在预示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他没想到,机关算尽的高云伯,最终会死在这里,死在高潜展面前。而直到昨日依旧风光无两的高府,开始濒临倒塌。
若事成,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若事败,那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高潜展缓缓起身,双手颤抖不能自已,却强行压下心中的悲怆,努力让自己语调平和,“吴爷爷,接下来就要多麻烦你了。”
老倌家漠然点头,沉默无语。
却说顾醒和墨野离开高府后,已是申时三刻,顾醒望着空荡的长街,心中莫名泛起凄凉。两人一路疾行,顾醒恍惚间瞧见长街尽头有一袭白衣,转瞬即逝。
而墨野亦是瞧见,却并未有半点惊讶。那名男子终于走了出来,看来今日便会是一场了断。
行至长街尽头,四圣兽牌坊依如往昔,顾醒停住了脚步,伸手按在其上,心中动荡难以名状。他此时脑海中一片混乱,开始后悔当初的离别,从此就丢了她。
墨野有心催促,抬起手后又颓然垂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顾醒说道:“我这边有件急事需要处理,你先别去赤龙道,帮我去霞雀道捎个话,就说有人去了城外接应,让他们见机行事。”
顾醒恍然抬头,未等回答墨野便转身快步向城外奔去。此时已经耽误太多时间,若是孤啸山庄的死士对上了城外驻军,那一切都晚了。
顾醒望着墨野远去的背影,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位前辈没有表明身份,却知晓自己与霞雀道主人的关系,恐怕也是知情人。
顾醒不敢再有片刻耽搁,收回覆于四圣兽牌坊上的手,快步向霞雀道疾奔而去。可他不知的是,那几十年从未有过变化的四圣兽牌坊上,响起了机扩之声。
顾醒一路疾行,满目皆是空寂之景。有长街上散落的各式物件,许是昨夜百姓走的匆忙,没来得及收拾而落下的。
曾经的这条狭道中的坊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可如今,却落得个空无一人的下场……
当顾醒跑到霞雀道口,本应在道口的道中人,已一个不剩。唯有不久前被一把火焚烧殆尽的酒楼,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对面茶坊里,也是空无一人。
没有了莺歌燕舞的声声不绝,没有了燕瘦环肥的迎风招摇,霞雀道依旧还是当初的霞雀道,只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似乎是知晓有人会来,也着白衣的白琊,依靠着门扉,遥遥望着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醒。
只是本应空无一人的霞雀道,为何白琊还在此等候?数个时辰前的兵分三路,罗休又去了何处?
未等顾醒开口,白琊率先打破沉默,“顾小子,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罗休是否也在?你们为何没有赶往赤龙道?难道又生了变数?”顾醒心中有了思
量,忙不迭地问道。
“进来再说吧,现在也是急不来,我们先行商量好对策,再见机行事。”白琊话语间毫无波澜,云淡风轻,顾醒却分明从她眉宇间感觉到了一丝忧虑,不知忧虑是给的何人……
当白琊领着顾醒来到楼中密室门外,推开房门便瞧见两人端坐于间,一位不久前刚打过照面,另一位却已是阔别良久。
顾醒有些恍惚,被身后白琊轻轻一推,还是走了进去。两人并未抬头瞧上顾醒一眼,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
白琊走上前坐定,抬手招呼顾醒过来坐下,顺势端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后,才开口说道:“洛阳已乱。”
此言一出,又是良久的沉默。
罗休想要伸手去拿酒壶,忽而想起自己腰间还别着酒葫芦,嘴角泛起一阵苦笑,抬起的手又黯然放了下去。白琊和冥尊并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似乎在等待什么。
顾醒心中焦急万分,便将刚才墨野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三人闻言纷纷抬头望向顾醒,异口同声道:“时候到了!”
顾醒闻言猛然站起,等待着三人的接下来的安排。冥尊放下手中酒杯,转头对罗休说道:“你去城外一并接应,若有事可令箭传信。”
罗休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望顾醒,翻身跃下,消失不见。白琊此时已等在门口,冥尊走到其身边,凑到耳边说了几句,白琊点了点头,推开门也走了出去。
此时密室中只有冥尊和顾醒两人,气氛有些凝重。顾醒正要开口询问之际,冥尊突然抬手打断了他并说道:“这段时日委屈你了,只是有太多秘密实在无法全部告知你,待此间事了,再慢慢跟你讲,可好?”
看似询问实则却是一句告知,顾醒只能漠然点头。冥尊宽大的手掌已附于顾醒肩头,不知为何有了些感触。似乎眼前人跟旧人有着无数相似,却又有太多不同。
冥尊率先推开房门,回身对顾醒说道:“走吧,有些事应当做个了断了。”顾醒眼神坚定,大跨步走上前说道:“是该做个了断了。”
他们口中的了断,不知是为了后唐江山,还是为了孤啸山庄,亦或是为了跟那明月楼主的纠葛,一切似乎都要在今日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此时明月楼主纳兰,也在赶往赤龙道的路上,只是他却没有如其余几人那般慌乱,反倒是走的格外悠闲。
他似乎已有许久未曾来到过洛阳街上,所以他想好好看看这处呆了许多年的旧城,还有多少过往的味道。没有了旧人的旧城,就像一只旧壶装新酒,外表未变,但已不是曾经的滋味。
纳兰伸手摘下一折青枝,这不知多少年岁月的古树,依旧挺拔,郁郁葱葱。只是在他摘下青枝的刹那,一阵风起,扰动纷飞,似乎有些嗔怪,嗔怪这名陌生人的唐突。
纳兰摇头苦笑,从洛阳北城门退下来,他已经完成了昔日的承诺,如今的他走向赤龙道,便要为了自己的心中所愿而活。
若是这江山不古,那便重塑江山。若是君王不济,那便取而代之。若是乱世烽烟,那便马踏九渊。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
或许,这些年的“画地为牢”,直到这一刻才得到解脱。
他手中长剑,微微颤鸣,似乎也感同身受。这名如谪仙人的男子,低头小心将青枝别
在长剑剑穗上,继续沿着空寂的长街缓步前行。他走的格外闲适,不像赶赴战场,而是去赴一场久别重逢的宴席。
那里有过往的回忆,有一些人,需要见一见,聊一聊,斗一斗。有一些事,需要理一理,放一放,忘一忘。有一些酒,需要续一续,品一品,醉一醉。人生在世,何事卜秋风……
可另一名局中人,此时却有着不同的心境。
今日依旧高高在上的国主李存勖,冒着身死魂消的危险,站在城头,便是一场壮举。他已不是昔日征战沙场的喋血悍将,他有了牵挂,也有了得失……
先辈传下的基业,他发扬光大。但若是毁在他手里,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先辈呢?
或许他并不在乎,只是觉着这场“洛阳棋局”最后落地生根,定输赢的一定是他。纵然洛阳城破,但他仍旧觉得,胜券在握。
因为,那名女子曾经说过,后唐王朝,将一统九渊。只是,她却看不到了……
人生,总归有太多遗憾和得失,但他李存勖,却不会有这些遗憾,因为他已问鼎九五,那便要斩断尘缘,去完成心中所愿。
城中已布下天罗地网,但那一众黑甲兵士的战力,也是有目共睹。而此时城外的驻防军蠢蠢欲动,没有明确的援手,也不知是否会来助他一臂之力。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那名女子说过,“若是他日逢大难,可往‘人间是非’走一遭。”
况且他手中,还握有一名旧人,可缓眼前之急。
当李存勖快要走到赤龙道时,一名灰袍老者从一处角落走了出来,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臣第五疾,拜见国主。”
李存勖并未止步,也未看他一眼,只是淡然说道:“起来吧,眼下形势如何?”
“城外黑甲已倾巢而入,聚集赤龙道外,止步不前。城中人手已打点妥当,待国主令示。”第五疾说的不卑不亢,跟之前江湖行事大相径庭,看来入宦海极深。
彼时第五疾佯装带顾醒突围,却反戈一击想要截下顾醒,最终还是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那晚跟第五疾一道而行的郁天风,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生死未卜。
李存勖扯了扯嘴角,停下了脚步,自语道:“聚集赤龙道?止步不前?”李存勖本就阴郁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光彩。
他扭头望向第五疾问道:“那一众黑甲中带头之人,可是知晓了什么?”此言说的不重,话语中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慑,第五疾猛然跪倒在地,急切辩解,“绝无此事。”
“没有最好,有也无妨,一切尽在掌握,无需过分担心。对了,那城外驻防军,可有回应?”李存勖眼神玩味,盯着匍匐在地的第五疾,心中满是不屑和鄙夷。
这条顾府曾经的家犬,留到现在,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善心,还有私心。只是这一切不等到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谁都不会知道。
想到这里,李存勖又讪笑了几声,负手而立,等待着第五疾的回答。
第五疾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回道:“启禀国主,驻防军正向此处赶来,约莫半个时辰便到。”
“很好,那便登上一等又何妨?”李存勖本就胜券在握,但他还想加些添头,让这场“洛阳棋局”更加跌宕起伏。若是就这么草草收场,岂不是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