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唱罢我登场,淮幽府城中刺史府,高台上下泾渭分明。但那高台之下喊杀声、哀嚎声、叫骂声,已刺痛耳膜,而高台之上,歌舞声、推杯换盏声、大口咀嚼声却依旧此起彼伏。
宴厅内堂的附臣和武人,对此时高台外刺史府内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已是伶仃大醉的众人,依旧沉浸在庆功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何泰乎没有转身,只是默默望着高台下已逐渐陷入胶着的混战。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有的只是对那以下犯上者的嗤之以鼻。
尤其是那满脸横肉的曹定骏,我好酒好肉的养着他。可是呢?他却反咬我一口。果然不是自个养大,终究有异心。何泰乎没来由地想起了康君立,他敬佩康校尉的胆识和才华,也对他的忠心不二颇为赞赏。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两人还是分道扬镳。
何泰乎双手撑住高台围栏,倾声大呼,“斩下曹定骏人头者,官拜校尉,赏银千两,宴席三日同贺。”此言一出,那本就视死如归的刺史亲卫,有如神助,前赴后继地砍杀眼前“障碍”,试图靠近曹执戟。
这些人,有的是曾经的过命兄弟,有的是沾亲带故的亲人,有的是共榻同眠的朋友,如今已将这些羁绊尽抛脑后,满脑满眼都是争名夺利。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机会,只要能把握住一两次,便能潜龙脱困离浅滩,腾升一纵万里云。但,很多人把握不住机会。要么犹豫不决,要么瞻前顾后,要么力有不逮,要么袖手旁观。
这乱世哪有送上门的美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得自己去争取。不然到头来,你不过是一抔无人问津的黄土,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更别谈问鼎天下,执掌庙堂。
何泰乎的话似有种魔力,给了这些甘心为他卖命的亲卫一种期许,一种再极端环境中不恰当,不合时宜的期许。但何泰乎并不关心,他只要结果。无论是张三李四王五,谁能砍下就是谁的功。
曹定骏被这一语击中要害,心中怒火中烧。他仰视着此时高高在上的何泰乎,就像看着那端坐于上莲台之上,诸事不问的神佛,无数次的祈愿皆是无果。那只能将其砸碎打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已然发现,跟他歃血为盟,信誓旦旦的“兄弟”,已有犹豫。本来造反就非寻常事,若成美酒在口,佳人在怀。不成,满眼黄沙最后一眼,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既然干了,就要那最冒险却也是最靠谱的一种,何泰乎话语中,没有指定是那一拨人来行事,这才是最要命的。如此一来,那自己麾下一众奋勇厮杀的“叛兵”,会不会临阵倒戈,反身刀剑相向呢?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自刺史府高台下内院炸响。曹定骏猛地啐了口唾沫,厉声喝道:“斩杀何泰乎,夺下淮幽府,钱财任取,美人任夺。听明白了吗?”
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最后五个字,曹执戟挥剑荡开数根夺命横刀,往后连退数步。但那扬起满是横肉的凶面上,分明挂着咬牙切齿地笑意。
那眼神中喷出地火焰,直冲高台之上的何泰乎,不死不休。
何泰乎表面依旧若无其事,只是那双抓在高台围栏上的手急促弯曲,指甲刮在其上,咯咯作响。他必须镇定,这是一场生死一念的博弈,若是他此时临阵脱逃,那刚才的那番话,将尽数化为泡影。
但此时他的内心已经有些恐惧,没想到,自己三年来对此人礼待有加,却养出了这么一个嗜血夺位的玩意,怎能不让人气愤,不让人寒心?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一股强援终至。曹定骏此时已退到内院墙角,静待时机。怎料一阵急促脚步声涌入耳中,还有那熟悉却令人讨厌的声音,“曹贼,拿命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横刀至门外飞射而来,一人脚下生风随刀而至。还有此人身后的一众兵士,个个面容冷冽,眼神杀伐。
还有刚才双拳轰击曹定骏胸膛的九尺彪形大汉也在其中,唯独没瞧见那素服女子。但此时已来不及多想,曹执戟怪异长剑在手,横在眼前半寸,挡住了横刀凛冽攻势。
康君立伸手握住横刀刀柄,抬手就往曹执戟头顶劈下。此时院中众人已是精疲力竭,除了不得不躲避那夺命攻势,只剩下你来我往的试探,因为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两人身上。
这两拨兵士在赌,赌一个结果,赌一个输赢。若是曹执戟技高一筹,那便一呼百应,冲上高台斩杀何泰乎。若是康校尉横刀斩下曹执戟人头,那便随声而附,静观其变。
而那随后鱼贯而入的兵士,也列队外围,没有横加干预的打算。他们也在等,等两人分出高低胜负。
康君立横刀在手,如滚春雷,步步杀机。曹定骏双手一分,两半长剑左右开弓,毫不逊色。虽说此前被刘又欠双拳击的气血翻涌,却并未伤及根本。此时情形瞬息万变,万不是疏忽大意的时候。
那高台之上的何泰乎,瞧见康君立疾步赶来,才长舒口气。收回了紧扣在围栏上的双手,背过身去。他已经没有继续观战的必要了,一切结果胜败,都留给他们自己掌握吧。
那身后的宴厅内堂,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他缓步走向宴厅门前,此前悉数打开的门扉,如今不知为何已尽数关上,只余下一人同行的半扇。何泰乎笑意盈然,望着内堂中已是醉的东倒西歪的众人,迅速收敛笑容,换了副恶毒模样。
何泰乎用状若老藤的双手使劲撑在半扇门扉两边,将头使劲往门内探去。恶狠狠地说道:“尔等背着我做了什么,我岂会不知?隐忍至今就为等待今晚,将尔等一网打尽。”
正欲抬脚,一抹冰冷剑锋自左侧划来,横在何泰乎咽喉处。让他本想踏入内堂的脚悬而未落。那手持冰冷剑锋的主人,贴身在何泰乎耳边轻声说道:“何刺史,别来无恙。”
何泰乎面容狰狞,却不敢回头。若是贸然转身,剑锋便顺势划破他枯槁的咽喉,那自己蛰伏数十年的谋划,岂不是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但他却没有慌张,他仍留有后手。只是此人身在何处,他已了然于心。
所以,他决定拖延。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这个僵硬地姿势,那内堂之上,斜靠在卧榻昏睡不醒的侍妾,不知何时醒转过来,口中“咿咿呀呀”。
就再她想睁眼的瞬间,一把尖刀已从身后刺破她娇弱的胸膛,那透体而出的殷红,伴随着她猛然抬起的双手,无助地往前伸着。
当她的双眸跟何泰乎眼神交汇时,她分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何泰乎没有半点怜悯,只有那满脸的怨毒之色。
“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痛吗?”持剑之人冷声问道。
“为何要心痛?她背着我与这宴厅中多人有染,还在背地里搬弄口舌是非,我一直容忍,已是不易。你可懂得?”何泰乎依旧不敢转头,但话语里的冰冷却慢慢夺走那侍妾最后的生机。
那柄尖刀随即拔出,喷涌的鲜血混杂着侍妾不甘的泪水,将雍容的床榻染红。而那持刀之人,又退回一旁的帷幕后,将身影藏了起来。
就在持剑之人将要横剑割喉的时候,一双有力大手自身后将她脖颈钳住,并用不容置疑的话语说道:“放开他。”
持剑之人有些愕然,因为那话语听来分外熟悉,那是一起经历了搏杀,经历了飓风,经历了围堵的男人,后周使者刘又欠。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选在此时出手制住自己。而他来时未能吐露的真正目的,却正在浮出水面。持剑横脖的柳轻眉没有收剑的动作,只是眼角滑落了一缕清泪。
刘又欠下意识地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却在靠近女子眼眸地时候,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钳住咽喉的手,也有些松动。
他承认,在某一刻,确实动心了。但儿女情长终究英雄气短,而眼前人分明求而不可得。柳轻眉的内心也有些些许松动,却因为这临近终局的突变而再次冰封。她虽不知刘又欠为何如此,但却不能原谅他在此时的倒戈相向。
何泰乎依旧面容冷冽,却是那般意气风发。闻听他朗声喝道:“动手。”那隐藏在帷幕后的刀斧手,骤然现身,将场中已是伶仃大醉的众人,尽数斩杀当场。
那些本就迷糊的人,连叫喊和求饶都没有就被割喉斩首,如此没有痛苦的死亡,会不会就是他们曾经期许的归属呢?
柳轻眉潸然泪下,她望着那群在她面前缓缓倒下的众人,竟是没有丝毫办法。长剑自手中滑落,何泰乎等到了这个机会,往前倾的身体猛地一纵,跌入那尸山血海的内堂。那群刀斧手迅速围了上来,将何泰乎挡在了身后。
柳轻眉长剑滑落的时候,已是心如死灰。自知没有抵抗的机会,最后的依仗也成为最狠毒的芒刺,扎在心上。
刘又欠却并未下杀手,反而用如鹰隼般的双目,恶狠狠地剜了那藏身刀斧手后的何泰乎一眼。将柳轻眉拦腰抱起,自高台上一跃而下,躲开了那一众欲在何泰乎面前争功的刀斧手的跃跃欲试地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