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已是承受不了袁嵩那高大身躯的重压,只能侧身将他让到地上。平常两人才急切地绕了过来,关切地看着袁嵩。本是遭了重创的袁嵩,此时气息断断续续,还不停地咳出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张弥勒呆愣了片刻,便起身要向那已是死人的店小二冲去,被平常拦腰抱住。饶是张弥勒拼命挣扎,平常也只是闭着眼,不肯松开,眼泪在这一刻开始缓缓决堤。
顾醒俯身蹲下,探手往前查探袁嵩气息,被一旁强劲有力的手掌握住,顾醒内心已是翻江倒海,泪眼婆娑。江湖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本是有些寂寥的夜,此时偏偏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雨水顺着三人的脸颊,包裹着热流滴落,滴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而那已是奄奄一息的袁嵩,此时却双手撑地,缓缓支撑起血肉模糊的身体,拼命挤出一丝笑容。用满是鲜血的双唇,含糊不清地呼唤着同伴。
张弥勒声嘶力竭后便瘫软下来,连带着平常也是仰头倒在了地上。见袁嵩有了动作,两人便一跃而起,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倒袁嵩。
顾醒那已是沾满血污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并没有勇气说出一句话来。而那两人却一反常态,出奇的平静,只是这般望着袁嵩,淡然地笑着,任凭眼泪滑落。
袁嵩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拼命将双手搭在了两人肩上,含糊不清地说道:“弥勒,别伤心了,我们不是还没去那塞北看骆驼吗?你今后若去了那地,记得替我去问问,是不是背上真有两个鼓起的包,像那婆姨胸前……”
随着一阵剧烈咳嗽打断,张弥勒除了拼命点头,已是哭成了泪人。
袁嵩将放在平常肩膀上的手不觉加重了些,飒然说道:“老大,我走了,张弥勒就拜托你了。”说完有抬起头望着顾醒,一直傻笑着。
多年后,当顾醒回忆起那晚袁嵩的笑容,便会陷入回忆,也如这般痴傻地笑着。也许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大的善意,便是临终别离前最后真挚地笑容吧。
当袁嵩放在两人肩膀上的双臂没来由地滑落时,天空中的涌动忽然有短暂的停滞,那本是断断续续地小雨,突然转了性一般,一股脑地往下宣泄。
三人就这般傻愣愣地望着带着笑容的袁嵩,久久不愿起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常才将袁嵩扶了起来,背在了身上。张弥勒顾不上擦拭满脸的雨水,从怀中摸出一根绳子,递给了顾醒。
顾醒默契接过,将袁嵩的尸体捆在了平常身上,三人缓步向着那处连绵起伏的矮山走去。
本是尘土飞扬的路此时却是一片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顾醒和张弥勒两人,走的有些吃力。然而背着袁嵩的平常,却走的那么稳健,亦如走在马蹄踏过无数遍的官道上,稳稳当当。
许是不愿再让背上的兄弟受一点颠簸,纵然在不久前已是将内息耗损殆尽,也拼命维持住那仅存的安稳。也许,这便是对兄弟最后的安慰。
三人来到矮山脚下,抬眼向上望去。天边已泛起了耀眼红霞,如那女子面容,煞是可爱。
平常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放下袁嵩,将他平稳放在
一处略显干燥的草垛上。又从一旁扯了一把被雨水沾染的杂草,使劲甩了甩,再轻轻擦拭袁嵩脸上的血迹。
张弥勒没有言语,只是淡淡看了眼已是双目紧闭地袁嵩,走到矮山脚下,俯身用手丈量起来。似对袁嵩身高烂熟于心,张弥勒用短刃一笔便划出了一个坑。
顾醒快步走了上去,抽出短剑,加入其中。两人默默挖着土,本是被雨水浸泡过的泥土,挖起来顺畅异常,但两人却挖的很慢,很慢。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顾醒才一把将张弥勒从那坑中拉起,两人站在一旁,望着平常。
平常则是一把抱起袁嵩,如抱起一个心爱女子,小心地往那处土坑走去。待来到近前,平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臂一沉,险些将袁嵩滑落。
原是站在一旁的两人,抢上前来,接手慢慢将袁嵩放了下去。
待那土坑被袁嵩填满,平常和张弥勒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大声呜咽起来。顾醒虽不知三人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从这两人的撕心裂肺来看,手足情深也不过如此。
顾醒只得从旁寻来一块朽木,一剑劈下,将那半块木板和短剑悉数交予平常,平常面露感激之色,便洋洋洒洒写下亡兄袁嵩之墓几个字。
顾醒虽不识那行云流水,却知那字字泣血,字字剜心。
待平常写就,张弥勒一把抢过,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覆于那半块刻字朽木之上。那自掌心流出的鲜血,将那几个字悉数染红,而那张弥勒,却是不愿放开。
顾醒知那两人已是痛彻心扉,便自作主张将土掩下,再伤心怀。
做完这一切,已是日上三竿,平常恢复了些许理智,催促着张弥勒赶紧将块朽木插下。顾醒已绕到两人身后,率先一步跪了下去。
张弥勒虽说不舍,却还是将那半块刻字朽木深深插入土包前的泥土中,不住地看着,抚摸着,抚摸着……
平常却是不忍,一把将张弥勒拉回,退了几步和顾醒平行,也跪了下去。三人默契抬首重磕,三拜后才缓缓起身,往那龙首郡走去。两人面上皆是泪水,却未有擦拭。
多年后,再次故地重游,顾醒才知道那天的年岁,丁酉年壬寅月乙丑日。
经历生死离别已是寻常的顾醒,不知为何,眼睛又有了几分酸涩。是袁嵩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还是最后那抹真挚笑容?还是被三人深厚的感情所感动?
也许都有吧,也许只是一时心悸,谁知道呢?谁又真正在乎呢?
三人一路无话,袁嵩的死成了三人迈不过的心结。或许,来到龙首郡,完成了那任务,便能解脱吧。毕竟是因此事而起,但愿能就此而终。
走过那片荒凉,映入眼帘地是那暖春美景,翠绿欲滴。一处一景,临近龙首郡,就连那郊外的花草,也变得别致了些。
但三人无心欣赏这引人入胜的美景,他们心中迫切地想去完成,那不知能否完成的任务。若是按照他们现在的情形,或许是九死一生。
但即便如此,平常和张弥勒也没有一刻的耽搁,亦如赴死,往那龙首郡北城门奔去。
之前的计划已然不能如约实施,三人整了整着装,便随着来往人流,向城门靠近。待到近前才发现,龙首郡外已被堵的水泄不通,本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致,也被这呱躁所沾染,让人无心再看。
不知是何人嚎了一句,“大家赶紧冲进去,晚了就怕会死在外面。”那本就蠢蠢欲动的众人,开始拼命往城门处涌去。那些官军势单力薄,本就仗着一身甲胄唬唬人。
但谁曾想这群流民这般不要命,也被吓傻在当场。突然一阵惊呼声响起,本还往前冲的流民开始四散奔逃,一人于城门前横刀立马,将一人斩于近前。
一阵骚乱后,流民再次汇聚在一起。要知道,在这乱世,势单力薄已是常态,若是报团取暖,或许有一线生机。见用强硬闯已是不能,一人从那群流民中走出,抱拳朗声道:“请大人高抬贵手,给我等一条生路。”
那立于城门前的持刀军士,将长刀抗于肩上,向前走了两步。那群流民眼见此人走来,便纷纷后撤,怕引火烧身。而那说话之人虽有些颤抖,却是巍然不动,似要抗争到底。
持刀军士走到离那人数步之遥才停住脚步,粗声粗气地说道:“尔等从何处来?”
那流民为首之人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后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等原是那陇州凤翔人士,因近年兵戈四起,连连征战,我等只能背井离乡,去寻那一线生机。来到此处本意是想在那城外寻一处贫瘠之地,落脚为安。谁知此处贼人出没,已杀了我们中数人,不得已才来贵地寻求庇护,望大人能通融通融,给我等一条活路。”
那持刀军士本欲出言拒绝,正欲开口一人缓步走来,轻轻拍了拍那人肩膀,那持刀军士正欲发火,转身看见来人便面露恭敬之色,地收抱拳言道:“郡守大人。”
此人便是昨日出现在乡野客栈的龙首郡郡守,只是此时锦衣玉带,不似昨日那般粗鄙。三人藏于人群之中,看见来人皆是心中一凛,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郡守轻声斥退持刀军士,将那跪地之人扶起,才朗声说道:“既然是我后唐子民,断然没有不救之理,皇甫权,速去安排,悉数接纳,不得有误。”
那持刀军士恭敬地应了一声“诺”,便转身快步向城门走去。那郡守大人就这简单一句,便尽揽人心。
持刀军士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返回城门前,走到郡守身前抱拳说道:“启禀大人,已安排妥当,可让流民随我入城。”
龙首郡郡守面色一沉,厉声喝道:“流民?皇甫权你给我听清楚了,是后唐百姓,倘若今后让我再听见这两字,你便不用再当这校尉了。”
皇甫权闻言下跪,俯首贴地,连声称是,却是不敢有半分不悦。龙首郡郡守见皇甫权战战兢兢,便单膝跪地,双手一抬,将那皇甫校尉扶了起来。
皇甫权本是战战兢兢地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龙首郡郡守则轻声细语地说道:“皇甫校尉,我无意责怪你,但你须明白,同为后唐子民,何为重?何为轻?”
皇甫权不敢抬首看那郡守如炬双目,只能重重点头,口中称道:“是属下失言,此后定不会再犯。”龙首郡郡守这才满意点头,并让皇甫权带着众人往城门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