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 大师兄的眉头略略蹙着,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他在观察她,也在思索什么——他常常都有这样的表情。
狭小的房间有窗户,只有一个换窗口, 便于居住者保持灵吐纳。所以他们看不夜色, 但这寂静身就属于夜晚。
他盯着她。
盯着盯着, 他眼里那份怀疑动摇起来。当人们很想要去相信一件事的时候,他们自己就说服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骗子总是很容易就成功。
但他还保持了最后一怀疑。
大师兄垂下眼,长睫垂落时划出一个忧郁的弧度。他的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上,如同微凉的雪花飘落又化开。
“阿沐, 我不敢想。”
他用双一将她的掌合拢,声音很轻, 像害怕惊飞一只幼鸟:“我不敢想……失望太多次了。你说清楚一些, 你是什么想法?”
他太郑重。
太郑重, 太诚恳;这样温和又厚重的情绪, 能冲淡一切刻意营造的轻松。
像一根细细的线牵引住心神,裴沐也屏息凝神。她停了一儿,感觉心中止不住地冒出无数抱歉的泡——以觉得无所谓, 可现在她不想伤害他。
也许她可以尽量委婉一些。
她舔了舔嘴唇, 觉得房间有干:“大师兄, 我明白,你看,从小到大, 我一直是这么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美少年。”
所以喜欢她简直太正常了——裴沐想表达这个意思。
姜月章:……
他不说,眼里的冷灰却像又冷了几分:“这就是你要说的?”
大师兄明白吗……裴沐只能再把挑明一些,但是又努力保持恰当的含蓄:“从三岁开始, 我时不时就收到情书,男的女的都有。”
划重,男的也有,所以大师兄你不是异类,千万不要自卑——这是裴沐的言外之意。
握住她双的力道,忽地又紧了紧。
大师兄干脆坐起来了一些,身体倾,目光亮得慑人:“我道。阿沐,你想说什么,你想看我如何反应?好,我可以告诉你,每次道你又收到情书,我心中都是酸涩难耐,你可满意了?”
裴沐再迟钝,也道这句等同于剖白心迹。
她心中莫名有焦躁,险些绷不住冲出口一句“可我是女的”——不,要照顾大师兄的感受。他喜欢男人,暗恋心目中的“小师弟”这么久——竟然有这么久?——猛一下道“师弟”的真实性别……
换了谁,都受不了吧。
裴沐很为难。
房间里太干燥,她无意识又舔了一下嘴唇。她嘴唇得很漂亮,唇峰妩媚、唇珠丰柔,幸颜色淡,还能算在少年的秀美范围内。
可现在,一润意在其上,这秀美忽就被内藏的妩媚给压了下去。
男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上面。他自己的心跳,像战擂鼓,催得血液飞快地流。
不不觉,他放开了她的,转抓住她的臂——更容易用力,可他想做什么?
很简单——可,他不敢想得太明白。
他就像徘徊在水晶窗的旅人,外面日头太烈、他都快渴死了,止不住地死死盯住窗内丰润的清水不放;他焦躁得想要破窗入,却迟迟得不到许可,不得不忍耐、再忍耐。
他注视的人却还在自己为难。
裴沐为难得太过专注,导致她看上去有心不在焉。
“大师兄,”她整理措辞,“你过去教我们,剑修要以剑求真,要看心中的真实。你有有想过,你喜欢的我……其实不是我,只是你心中的一个形象?”
“真正的我,其实和你想象的不同。”
男人喉头滚动,靠得更近了一些。
他的鼻尖离她只有不多的一截距离;安静的呼吸有如燃烧。
他低声说:“阿沐,我只想你说你怎么看我。”
“我,那个……”
裴沐结结巴巴,想往后退,但他牢牢抓住她。她当然可以挣扎,甚至可以在狭小的房间里跟他大打一架,但她更想把这事说清楚。
“……重不在我怎么看你。”她有心烦意乱,语速加快,“大师兄你我说,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有很重要的事骗了你,一旦你道这件事,你喜欢我——这个提就不成立了。”
他嘴角动了动,却不像个笑,冷冷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性向这东西是非常坚定的。裴沐心中愁苦,大师兄喜欢男的,那就不喜欢女人;就像裴有鱼坚定地喜欢男人,什么和裴沐结婚之类的都只能是假设。
假如大师兄是女人,她也……
“阿沐。”
姜月章有些重地捏了她一下,好引起她的注意。他靠得更近了,裴沐不得不后仰;他干脆摁住她双肩,迫她直视自己。
“告诉我。我期待的,或者我不期待的……都好。”他声音像是颤了一下,可眼神还是稳得可怕,“我们确实早该说个清楚了。”
裴沐沉默了一儿,放缓语:“大师兄,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人,我其实是……”是个女人。
但姜月章不容置疑地切断了她的。
“裴沐,你只需要说你对我的想法。”他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地说,“不要随便臆测……我对你的感情。”
大师兄一直是个很冷的人。冷剔透,像整个从冰雪里诞。
这一刻,他眼里的冰雪却全都烧成了火;冰封万里的雪原烧起漫天大火。原来最冷的事物燃烧起来,比就干燥易燃的东西更加疯狂。
裴沐一时震住了。
“我,”她再次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竟然真的顺着他的思维进,“大师兄,我不讨厌你……我应该有些喜欢你,我不道,我有喜欢过谁……”
他怔怔地看着她。
握住她双肩的一松缓了力道。
他的神情也渐渐和缓;一旦和缓,反让人发觉了他刚才紧绷的一丝绝望,就好像……好像他根以为自己被拒绝,只是在狂热与绝望之间孤注一掷,等待最后的死刑审判。
他干涩地、怔忪地,几乎有怯怯地问:“你说……什么?”
裴沐再次沉默了一下。
糟糕,说错了。
“我什么都说。”她立即郑重声明,“大师兄,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其实我……”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脸颊。
她都意识到他是怎么凑过来的。
他按住她,一扣着她的后脑勺,很轻地吻了吻她的脸,再略略推开,有紧张地问:“你觉得恶心吗?被男人亲,恶心吗?”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面?
她有恍惚地想,大师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刻板无趣的人么?他一直都是这样。冬天仿佛格外偏爱他,在他的质里停驻;他总是冷的,无论晨练、吃饭、上课、斗法……他总是冷冰冰的,只有这么一面。
然就是刚才到现在,这么很短的时间里,他一下子像怨恨,一下子又紧张,一下子又露出一疯狂执拗的底色,现在又……
又,紧张得像个单纯的少年。
有一瞬间——她发誓,只在这一瞬间,她竟然真的希望自己是个能够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喜欢的少年郎。
她有回答,他却不馁。
他眼睛盯着她,又试探地靠近,飞快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这次他的声音绷得更紧,也更轻:“这样呢?讨不讨厌?”
太轻,比一片雪花还不如;裴沐根反应过来发了什么事。她隐约觉得嘴唇有异样,就又舔了一下,才干巴巴地说:“你不讨厌,可是我是……”
从很久以开始,就有人嘲笑她,说她白白每年收那么多含情脉脉的书信,却连个女孩子的都不敢牵。
到了五六岁开始,他们又改为嘲笑她,说她白白一张好脸,居然一次亲吻都有。
那时候,裴沐总是打哈哈混过去,心里却鄙夷:这些几岁的男修,个个躁动得跟什么似的,还是女孩儿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根不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藏花书院风保守,有人教过他们什么是正确的亲密。不亲密,更是一被提倡的正确为。
她就这样理直壮地一个人待着,情书退了一封又一封,初吻也一直保留到现在。
也只到现在。
来只是单纯的、稍微久一的嘴唇相贴,可她太紧张了,糊里糊涂地舔了他一下;突然之间,世界就不一样了。
他像一堆很高的柴垛,猛地被什么燃,原小心翼翼的动陡然充满了侵略性。
裴沐勉强挣扎了一下,还差咬他一口,可他只是音漏出一声笑,就接着将这个吻深入下来。
老实说,她有火了。
她和这个人争强好胜不是一两天,一旦被他势压下,她能里的好胜心就冒出了头。
不就是个吻吗!裴沐恶狠狠地想,亲完了再解释也不迟!
一上头,她想也不想就揪住了他的衣襟。她开始恶狠狠地进攻回去,还劲把他往下推。
你推我搡之间,她猛一下把他压在了床上。短暂的片刻里,她是撑在他上方的胜利者,纵然她也和他一样,在微微喘。
“……你我说!”
裴沐的头发自然风干了大半,因为梳理好,乱糟糟地披在身上;她像一只发狠的狮子,按住自己的猎物,逼近他的脸,强迫他重视自己的。
她这么认真,他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这个人一直是苍白冰冷的,和无命体也就差一呼吸。可现在,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狭窄的翻不开身的床上,他笑起来,嘴唇和脸颊都浮上浅浅的红晕,唇瓣更是有肿。
他柔和地瞧着她,以往的冷冽锐利都消失了;像挂在刀刃上的冰霜,滴滴答答融化。
“阿沐,再亲我一下。”
他说的是请求,实际已经将她拉下来,重新印上她的嘴唇。
裴沐紧绷着,正要再次威风凛凛地反击,却发现他这次真的只是单纯的、柔软的吻,有半攻击性,仿佛一口微凉的软糖。
她僵持了几秒钟,旋即软化下来。
……再妥协一次,就一次。
她一边舔了舔这口“软糖”,一边愤愤地想:不怪我,都是你自己非要这样!
这层薄薄的怒似乎传递了过去;他开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脊背,唇舌也变得缠绵起来。
“阿沐,”他声音里那丝沙哑变得更加浓郁,“想做吗?”
裴沐慢慢撑起身,心情复杂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想:做什么做,把你吓死的。
“大师兄,对不起。”她小声地说,同时也悄悄做好了暂时撤退的准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急攻心……呃,我这里有清心静丹,放在这儿。”
她小心地找出囊里的丹药瓶,放在旁边的矮柜上。
姜月章抱着她不放,有忍耐地叹了口:“傻孩子,你要是准备好,不弄你就是,有什么可道歉的。”
裴沐深吸一口。
“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可其实我是女人不是男人更不是美少年也不是美青年——我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感情的,我也才道你喜欢美少年,对不起!”
她一口说完这一长串,趁着大师兄反应过来,她翻身就跑,目标是裴有鱼的房间——避难所!
“……裴沐!”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剑修、新晋剑道一人,他短暂愣神后,即刻厉声一喝,已是伸来抓她。
裴沐不愿对他拔剑,反就是一掌。
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是你来我往数次。两名剑修,却谁都不出剑;大师兄招招都想将她抓回去,裴沐一门心思想跑。
“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有委屈,又有心虚,抽空分辩,“我……我刚刚就是一时色迷心窍!且我一开始就想说,是你非不让!”
“……回来,不准跑!”
大师兄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其实他是震惊又情急之下,一时说不出;在心上人面,他好似习惯了笨嘴拙舌,千头万绪都只能堆在心头,好不容易蹦出来的,却一句比一句词不达意。
“跑什么,我又不对你如何!”他只想赶快把她留下来,看上去却是疾言厉色,“要是真敢跑,就一辈子别回来!”
裴沐差一蹦三尺高:“不回就不回,大不了我……我赔你感情损失费!”
姜月章:……
两人实力伯仲之间,但裴沐到底心虚短——她自己归因于自己道德水平高尚,姜月章咄咄逼人,终于抓住一个破绽,将她一把抓了回来。
裴沐两只被他抓着,四下看看无人来助,只能悲悲戚戚地说:“唉,你别了,我赔你感情损失费……就是能不能先打个欠条?”
姜月章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再不复之柔情缱绻的样子。
裴沐看他这样,更垂头丧,心里还有不是滋味:怎么了,怎么了?亲两下嘛,至于这么?虽然她不是他喜欢的男人……可她有脸不是么!
“看着我。”这一回,他可是真的从牙缝里吐出这句。
裴沐装鹌鹑,低头:“我睡着了。”
“裴……!”他深呼吸一次,竭力让语柔和些,“阿沐,你抬起头,看着我。你觉得,我是在你?”
哦?
裴沐精神略振,抬眼看看,尤其仔细看了看他额上青筋。
她很肯定地头,沉痛地说:“何止。如果往你身上扔个炮仗,你说不得能把整个飞艇炸了。”
姜月章:……
“……着,我有,我只是,”他笨拙地解释,只道里绝不能放开她,“我只是太惊讶了,我……我很高兴。”
他泄似地叹了一声,却又微微翘起唇角。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重复说:“我很高兴。”
裴沐有发愣,迟疑问:“你高兴什么?”
“我不喜欢男人……不,我不喜欢其他任何人。”他苦笑了一声,“我只是喜欢你……阿沐,我只喜欢你。”
“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喜欢我,我都很高兴。”
裴沐嘴唇一动,但他立即懂了,对她头:“是,你想得不错,别说你是男是女,就是你是个恶人、骗子、薄情寡义之人……我也还是喜欢你。”
他语里带了一丝自嘲,更多却是坦然:“不用怀疑,我比你了解我自己。”
裴沐才不信。如果她真是什么薄情寡义的骗子,那就不是她了;就是现在的全部特质组合起来,才有了她。
但她有争辩。
她忙着思考另一件事。
难道……她闹了个笑?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谨慎地发问:“大师兄,你真不喜欢男人?你一定好好考虑清楚。说很多人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性向,你……”
他撩起她的额发,再次亲了一下她的额心,然后是嘴唇。
他平静地问:“和我这样做,讨不讨厌?”
裴沐想了一下,摇头。她还很诚实地说:“你亲起来像加了薄荷的软糖。”
他禁不住露出一笑:“喜欢吗?”
她头后,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刚才那个温柔得有心酸的、属于寂静夜色的大师兄又回来了。
他轻声说:“我也是。那其他的什么东西,算个什么?阿沐,只要你愿意,以后每一天我们都能像这样,一直在一起。”
有时候他分嘴拙,但有时候,他似乎又能表达得格外顺畅。
裴沐有想笑,因为她突然有开心。她忍住笑意,装模样地思考一番,问:“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他想了想:“以后都让你赢。”
“那有什么意思,我讨厌假赛。”
“那……我的钱都给你。”
“溺爱把一个人养废。”裴沐威严地扫了他一眼,“我也能打工赚钱的。”
被拒绝了,他不太高兴地抿紧嘴唇,才说:“跟我计较这些做什么……好好,那还有一,让我来照顾你。”
裴沐保持威严:“好吧,那就从……”
她想了半天,想出来现在找个什么事让他做。再看他一副认真倾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骗你的。”她主动亲了他一下,“既然在一起了,那我也照顾你。”
“……嗯。”
他耳朵染了一层绯色,突然又变回了那个不道说什么的寡言之人。可他实在高兴,就反复摸摸她的头发。
“乱糟糟的,又嫌麻烦不梳头。”他摸了几下,习惯性训她,“过来,我给你理好。”
“……不还是一副大师兄的了不起样子吗。”裴沐嘀咕,“这算什么在一起?”
虽如此,她还是挺高兴有人代劳,赶快在床边坐好,等他来梳头发。
她发梢卷,容易打结,她自己总不耐烦,恨不得剃个光头戴假发;可他却极有耐心,握着一缕慢慢梳,接着再是下一缕。
太缓慢了,她都要睡着了。
夜色仍是安静的,但和刚才的寂静不同:现在的是宁和的安静,如乌云褪去、星空初露;万事万物都披着一层朦胧的光。他们也是。
等着等着,裴沐的头就一、一起来。
她往后靠,靠在他怀里。
“困了?”
“……嗯。”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把梳子抢过来扔开,“睡觉,你跟我一起睡。”
他像是低笑了一声:“床窄。”
“拼起来。”她打了个呵欠,“中间的桌子挪开……你是剑修,有魄力嘛。”
他如数照办。
裴沐把自己塞进他怀里,像头偷了蜂蜜就不放的小熊。她困了,但头脑里总有个兴奋,勒令她不准立即睡过去。
是什么?她肯定有个什么事忘了。
“……大师兄,”她有想起来了,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一样:“先睡,改日再说。”
“不。”裴沐坚持,“不道我就睡不着。”
“……”
他抽出,挡在她眼睛上。当他开口时,原沉稳清冷的声音像迷失在一场大雾之中,变得漂浮、遥远;像回忆,也像梦境。
“从你四岁日开始,我总想当面送你一次礼物,祝你辰好。但一次都成功,因为你一次都邀请我。”
他只说了这么几句。
裴沐想,原来是一执念牵挂太久,就放在心上了。
她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立刻沉沉睡去。
她到,他还说了一句。
“……我把你放在心上的时间,比那更早。”
姜月章抬摁了灯,轻轻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自己也合上了眼。
……
黎明到来之际,飞艇上出了一件大事。
——藏花书院弟子钟毓菀,半夜被另一艘军用飞艇接走。
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