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意识朦胧的、细微的瞬间里, 姜月章会觉得对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归沐苓,是多年前那个单刀冲入敌阵、为了他连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在无数个细节里,姜月章会沉默地、痛苦地承认:是的, 他对不起阿沐。
他违背了对她的誓言。
违背了他说过的, 只会娶她一个人、喜爱她一个人的誓言。
因为他对身边这个人动心了。
再如何掩饰、如何否认, 如何通过告诫他也告诫自己的方式,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对裴沐动心了。
身为帝王,对臣子心动。
身为男人, 对另一个男人心动。
身为守誓之人,对誓言之外的人心动。
他真是……
让他自己也看不起。
……
姜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 也是大齐初立的那一年。
昭阳城刚刚被定为首都, 皇宫还在修葺, 有一半的地方都没有完成。那座黑色为主的宫殿阴沉沉地、威严地伫立在天地之间, 谁能想到,皇帝其实只能住偏殿,其他宫人更是只能先挤在一边?
没有办法, 天下初定, 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仓促的。
最重要的是颁布能通行天下的制度, 迅速将齐国之治转化为天下之治,先初步令江山稳固。这些才是当务之急,宫殿住所之类, 算得什么?
同样的,他的骨痛虽然磨人,却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
况且, 这骨痛还是那一年留下的后遗症。自从他亲眼目睹心爱的少女坠崖、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这摆脱不去的骨痛。
曾有术士说,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缚。姜月章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又出于某种说不分明的好奇,问那术士,那会是什么样的誓言。
术士说,那是必须去保护什么人、绝对不能伤害什么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间使用。能够延续到今生,那施术之人的力量真是让人敬畏。
姜月章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纪轻轻便一统四海、富有天下,谁敢让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觉得术士招摇撞骗,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几个月后,为了清理六国余孽,大齐展开了一场追捕,无数心怀不轨的术士、修士落网。其中,也包括那个为他看病的术士。
姜月章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果然被骗了。
当时就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术士。
这一次,术士被杀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杀了。为了震慑天下,他采取了残酷的做法:令军队监督,让罪人们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将这四百余名罪人反手绑起,统统扔进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们的时候,旁边还在烧毁大量竹简。那是六国的史书,还有许多记载着阴私术法的竹简。
火焰将竹简烧得“噼里啪啦”,一个个爆裂、焦黑,最后被彻底毁灭。术士们也在怨恨的诅咒中被黄土掩埋,最后成了坚实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彻底死去。
他就是这样厌恨六国余孽,也就是这样厌恨术士。
他总是认为,是他们挑起战乱、蛊惑人心,还在大齐建立后,不断试图给他找麻烦。
——蠢货,蛀虫,无能又烦人的老鼠。
统统都该死。
这是他心中从未动摇的认知。
但也就因为这认知太坚固,他根本不会费神去细思。实际上,在焚书坑士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经在着手处理其他事了。
那据说惨烈的现场,他根本没有去看。为何去看?哪里值得看?
他只需要思考、做决定,其余一切,自然有人代劳。
身为统治者,无论是否天生心硬,都会在后天里被培育出“冷酷”这一特质;因为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亲眼见到的、亲手触及的事物,才会真正有所感触,但如果只是高高坐在殿上,对自己看不见的人和事指指点点,那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
看不见的人,就不是人;听不见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为帝王,他只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与所有人的距离,确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庞大的帝国要真正按照某个人的心意运转,那就只能将那一个人的心意视为心意,而其他人都只是执行这份心意的工具。
只有他一个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只能是棋子。
这就是帝国运行的本质。
否则,就会产生种种问题。
也因此,帝王必须是多疑的。他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怀疑,无声地告诫所有人“忠君爱国如何重要”,还要随时考验他人的忠心。
像宫中养的乐队,奏乐之时,每一声响都要按照计划发出;每一个音调,都要在奏乐人的控制之下。
帝国就是一支永不完结的乐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乐人。
因此,“多疑”并非贬损,而是对一位帝王的夸奖。
即便姜月章由于少时的经历,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具备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点,反而更加有利于国家。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因此,当他在御医馆里见到那个炸了炼丹炉的年轻人时,第一反应也是怀疑:十九岁的炼丹师?太年轻了。炸了炼丹炉,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过御医馆的初选的?谁的关系、人脉?他来历为何,有何居心?
他还记得自己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同裴沐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谁?举止不端,罚他五十棍。”
他其实忘了自己当时是真的生气还是如何,但周围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御医馆里鸦雀无声,盛夏的阳光将庭院中的树叶照得翠绿刺眼,方才还尖叫的蝉鸣也熄灭了。
那么,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声,他应当是有些生气的。那一年他二十岁,修为却已经十分高明,发怒时会引动风云,也让无数沉默降临。
而无数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对着他,对着那被炸毁的炼丹炉,有点呆呆似地。等他一出声,她就扭过头,脸上还有一点黑色的硝烟痕迹。
可那点痕迹,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他记得自己的心跳。
热烈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肤是白玉般的晶莹细腻,轮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锋般凛冽的锐意;鼻梁很高,鼻头却小巧,嘴唇的形状在似笑非笑间,还有一点润泽的光。
黑如檀木的长卷发像模像样地梳起来,却还是落下不少碎发,显出几分不爱打扮的散漫随意。
强烈的阳光。
强烈的美丽。
年轻剔透、不辨男女的美丽,如传闻中的山水精灵、飞仙神明。
他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克制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叹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头在发痛,却又是一种暖洋洋的痛,是克制不住的、战栗一般的……
……让他分不清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是谁?他着了魔一样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里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细碎的光影、若有若无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们全都交汇在一起,水波一样地编织又荡漾,在他们之间折射强光,看得他头晕目眩,喉头都发涩,几乎不能说出话。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也介于男女之间,是少年般的清亮明丽。
她就那么无所畏惧地、脊背挺直地走过来,一双凛冽又美妙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让那些水光晃动不止。
晃得他心尖发颤。
他只能勉强说:“过来。”
过来——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后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经立过誓。他发誓将所有柔情都留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这只不过是一张脸,是仓促的偶遇,是肤浅的欲念。这只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还是个男人,这个人什么都不是,是卑贱的庶民,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战栗地、魔怔一样地想:这个少年,美丽得太过了。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怎么可能是山野间寂寂无名之辈?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寻美,可为何谁都没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间,违背誓言的压力、负疚、自我谴责……统统化为令人窒息的束缚,牢牢捆绑住了他心中那无数魔怔的念头。
……这只是欲念而已。他严厉地呵斥自己:只不过是欲念罢了。
他也二十岁了,生命中从没有过女人,所以乍一看见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只是欲念。
都怪裴沐长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点大胆又狡黠的表情,声音却还是那样无辜乖顺:“陛下?”
……住口。闭嘴。不要说,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只是欲念。
他反复劝自己,本能地、无意识地劝自己;他罗列出无数理由,编织出无数借口,在这短短刹那间去极力地贬低她,最终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相信:不错,裴沐只是他的欲念。
就这样,他信了。一厢情愿地相信了这个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苍白虚弱,却伫立了此后多年的借口。
后来,裴沐曾问他,如果初见之时,他不是碰巧骨痛发作、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发觉她竟然能克制他的骨痛,从而被留在他身边……那他会怎么做?
“陛下真会打臣五十棍么?”
她问的时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领都给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单薄的锁骨,还有晶莹玉润的肌肤。他盯着那一小块皮肤,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亲,再吮出一小块红印。柔滑细腻的触感,真想让人继续……
他忍耐着。每回亲昵时,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冲动,都只能通过亲吻释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远离她,甚至移开目光不看,才能维持住自己从容的外表。看似的从容。
他回答:“裴卿那时胆大妄为、技术粗疏,竟当着朕的面捅了那么大的窟窿,还来问朕会不会真的打你?裴卿,你能只被打五十棍,就该庆幸了。”
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里映着灯火,每一次眨眼仍旧能织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里;是水波,却烧起干渴的大火。
这小狐狸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着一点让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骗人。你肯定不会打我,也不会杀我。”
他觉得自己必须不高兴,因为他要维持帝王的威仪。所以他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裴沐,你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刚刚还在笑的——现在其实也还在笑,可他一说完,她眼里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灭。她抿了抿唇,像是有点受伤。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烫。是后悔……可他不该后悔不是么?他没有心动,没有在意,所有此刻的亲密和肌肤相贴,都只是因为欲念。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后关头错开,只将她抱进怀里。他紧紧抱着她,用一种极度暧昧却仍还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细致地倾泻心中烧不尽的火焰。
这是欲念……只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发泄。
他没有背叛誓言……他没有。
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熄灭灯火,像野兽珍藏猎物那样抱着她;当他盯着边上摇晃的纱幔,盯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星光,这时他却克制不住地想:对,他不会杀她,不会打她。
当时初见,她是那样带着一点笑意回头,比盛夏的阳光更明媚、比最炽烈的火焰更滚烫,一眼就撞进了他眼底,烧得他心发烫。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
他明明……
不能再想了。
无数个类似的时刻,他总是能用最后的神智,成功制止那份狂热的追逐——狂热得近乎带了痴念。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心动,所有的拥抱和松懈,都只是人类的欲望使然。
当人类暂时向兽性的欲望投降,顺从野兽一样的欲望去为所欲为,那么人也就成了野兽。而野兽是不会心动的;野兽只有欲望。
他在黑暗中闭眼,而每一次的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会紧紧抱住她。
尽管,他总以为这是裴沐,是盛夏偶遇的美丽少年,是“他”。
……
人一旦害怕什么,就会极力去否认什么。而越是靠近他所害怕的事物,他的否认也就会越发激烈。
因此,他总是时刻不停地审视着她。
他审视着裴沐,不停地怀疑,不停地假设:她的身份来历有问题,她的目的有问题,她的能力有问题……
或者,她说的某句话有问题,做的什么事有问题。
有一段时间他怀疑她怀疑得很厉害,恨不得每一句话都掰碎了去细细查看,非得找出她的问题不可。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贬低她,可以将她推开,可以告诉自己“她也不是那么好”。
她辛辛苦苦为他炼制好丹药,耐心地去教御医馆的老学究们如何去做,却总是失败,他冷眼旁观着,怀疑她是故意藏私,于是有意无意出言讽刺。
她百般解释,后来大约看出他诚心挑刺,她就闭口不言。但那一天,她当着他的面,拉着御医馆的医令,将同样的药材分成两份,然后同时炼丹。
这还不算完。等炼好了,她将丹药拉出来,让他察看两者有何不同。
他看不出来。
而且说实话,他望着她被烟火熏黑的脸、冷冰冰的神情,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不,他并不担心伤了她的心——怎么可能,他又没有心动,他只是觉得,只是……
她犯了倔,这样不高兴,之后床笫之间也不大会有乐趣吧?
不错,他一定就是担心这一点。他只是担心这点浅薄的欲念。
“好了,裴卿,够了。”他沉下脸,试图用威严压倒她的气势,“朕知道你没有二心,下去……”
他话都没说完。
她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她竟然在两炉丹药里各抓了一把,全都塞进了自己口中。
“……裴卿!”
丹药入口即化,她已经是“咕咚”一声给咽了下去。从头到尾,她都用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瞪着他。
而后她不顾他的呼唤,自己转身跑到了殿外。
那是个冬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她一口气跑到殿外,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单薄的身影,远远看去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倔强地跪在雪地里。
他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抽搐几下,疼得他想发怒。
“你这是做什么?!”
他气极了,大步走过去。一路上的宫人、臣子,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恼得很,心想怎么别人都能乖顺地臣服,就裴沐要犯倔、要和他卯着来?
“起来!谁允许你跪在这儿的!”
他伸手去拉,可她竟然推了他,还使劲儿打了他一下。真是胆大妄为,她不怕掉脑袋?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怕。她还在愤怒地冲他张牙舞爪,喊道:“我吃了药,就在这儿跪一整晚,众目睽睽,我也没法再做别的!要是丹药真有什么问题,我就死在这儿,也不用给我收尸!”
他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他,这样的气势……刹那间,他竟恍惚分不清时空,还要以为这是当年的茶陵山脉,面前气势汹汹的是那个他发誓珍爱的少女。
连周围的雪都这么像。
可分明不是。分明不是……对不对?
他回过神,陡然就为了自己的错觉而恼怒起来。他怎么能对着裴沐想起她?她是他少年时最珍贵的梦,谁也不能同她媲美。
他突然就愤怒了。如果说刚才的愤怒还夹杂着一点好笑,现在的愤怒就是真的愤怒。
尽管……这愤怒真正朝向的,其实是他自己。
“你要跪,便跪着罢!”
他冷冷说着,拂袖而去。
那一夜在落雪。宫中四处悬了灯笼,红彤彤的,照得地上的雪也红彤彤。
他沉着脸,吩咐宫人不准进来打扰,也不准去理裴沐。当时英华宫还在修缮,他自己一个人睡在紫云殿里,突然发现床格外大,也格外空。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看见星斗移转,发现已经是后半夜。她已经跪了超过两个时辰了。
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多半是骨痛要发作了。第二天他还有早朝,今夜骨痛的话,明日处理政务说不得会出差错。
连外衣都没披,他转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
黑洞洞的天和地面红彤彤的灯火交织,衬得连接天地的大雪越发茫茫。他走过冰冷的走廊,远远就看见台阶下一个人影。她还是直直跪着,笔挺如剑,动也不动。
他的心又开始抽搐,骨头也好像真的开始疼痛。
“……裴沐!”
心在痛,骨头在痛,连带太阳穴都突突跳着,让他整个头都在痛。他忘了自己走过去时,都愤怒地数落了什么、数落了谁,但他记得她有点迟钝地抬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脸上带着一点惊讶和淡淡的迷惘,似乎连他是谁都分不清了。
他身上疼得更厉害。
“都愣着做什么——叫御医!拿斗篷……算了,滚!真没用,朕自己来!”
他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回殿里。她那么冰凉地靠在他怀里,所幸还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年发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执,她跟他赌气,可靠在他怀里时,还有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颈上。
那一次,她好像还说了什么。
当她迟疑着来拥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却坚持不肯掉眼泪时,她似乎低低地说:“姜月章,你不要再这样怀疑我了。你再这样对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回答了什么,还是他根本没有回答?
多年后,他想起这件往事,记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记起她低低的声音、含泪的表情,却唯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
兴许,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总是觉得,他并不爱她。
……
他渐渐发现,裴沐性格倔强极了,而且还有很多桀骜不驯在里面。
她面上对他恭敬又顺从,被他抱着的时候更是会露出甜腻腻的、叫他忍耐得愈发艰难的模样。
但是,她绝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有时他们争执,她气极了,就会背过去小声说“姜月章你好烦”,还以为他不知道。有时她是被他撩拨得情动,迷蒙时叫他的名字,像一只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小狐狸,还不知道自己漏了马脚。
他理当生气的,是不是?谁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谁敢僭越那根看不见却又切实存在的君臣之线,谁敢真的在皇权之下悄悄抬眼,对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这样,弄得他一点都没有帝王的威仪。旁人看了会怎么想?有她这样一个能左右他情绪的人在……
不,她怎么可能左右他的情绪。只不过是他多留了一些余地、多给了一些优待。这是帝王的特权,是皇权凌驾于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权谋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纳自己的欲念,那这权力又有何滋味?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魔怔了。
从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无数次辗转反侧、内心煎熬里,他已经有点魔怔了。他千方百计,想要说服自己她只是他欲念的承载体,另一方面又一次次放下底线、一次次推翻自己设定的规则,去满足她、纵容她、给她更多。
他给她地位,给她钱财,给她宠爱,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肯真的对她好声好气、温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断对自己强调的那样,他也反反复复地对她暗示,说她只是个宠物、玩意儿,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上心、如此牵肠挂肚,如此恐惧于自己会违背当年誓言、背叛当年那个少女的人……
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将自己的想法贯彻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对他还有些小性子,会撒娇,会说漏嘴喊他“姜月章”,会在庄严肃穆的祭祖场合,放肆地对他偷偷笑一下,还趁别人不注意时来踮脚亲一下他。
有时候她还会傻里傻气,跟他说:“陛下,我会保护你。”
他总是笑,不以为意:“裴卿能保护我什么?”
她的一切都是他赏赐的,她怎么能以为自己有保护他的能力?
他的轻慢令她不悦;她气鼓鼓的,又成了一只怄气的小狐狸。
“我一直在保护你!”她生气地说,竟然是真的有点生气,“姜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么?你好烦啊!”
又开始说这些任性大胆的话,真是不怕掉脑袋。
他就会摸一摸她的头,俯身从她的嘴唇亲吻到脖颈,确认这颗可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颈上。
她曾经是那样率真、大胆、炽热如火的人,笑起来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让他心旌摇荡。
但到了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开始,她就不再这样做了。
她变得沉静,也变得能干。他时常能听某位朝臣说到“裴大人的功劳”,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听审刑狱,又能解律释法、修订律令,还长袖善舞,叫朝中人人夸她。
还是个怜悯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禄、贪的赏赐,大半都散给了慈幼局,还有城里城外贫苦的民众。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也很满意她默默做事、从不自夸也不邀功的态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干、她的懂事?表面嬉笑怒骂、大胆放肆,其实心里有杆秤、有底线、有格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样样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骄傲。
这样的阿沐,哪怕是皇后也做得……不,这只是个比方,是随口的举例,他肯定不是认真这么觉得的。
他总是这么摇摇头,将那念头甩开。
他的阿沐的确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当有臣子试探,说是不是该给裴大人一个别的职位、叫她发挥所长时,他总是断然拒绝。而且,他还会是很不高兴地拒绝。
这些人都在想什么?是,阿沐是能干,可如果她离开了皇宫,那他怎么办?他……
与往常一样,他总是能够及时地扭转心中念头:阿沐如果离他太远,他骨痛发作时怎么办?他想要抱她的时候怎么办?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运转,都首先要满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个符号,所以他不准她离开。
但有时,他也会不经意地有些苦恼: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么办?
她十九岁那年来到昭阳城,此后一直在他身边。按着大齐的情形,她早该成家,早该有自己的后代,早该在新年夜里与家人团圆、举杯欢笑,而不是在他怀里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与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画面……
他心中那把阴郁的、妒忌的火焰就无限蔓延,还淬了毒,如同能将整个昭阳城都烧穿。
他想得入神时,手里“咔嚓”一声响——竟是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陛下这是做什么?”
那是个新年夜,她抱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过来,惊讶地出声。
他回过神,见她已经扔了手里那些零碎玩意儿,皱眉跑来,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说:“你怎么这样对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扎进肉里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说着就去拿药箱。和那放肆的数落相反,她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细致地为他清理伤口。垂眸时的面容,显得那么温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对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发,所有的妒火都消失无踪。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怎么不再用力一些——扎进去的碎片更多,她就会更心疼一些,也会清理得更久一些。
这是他的,他的……
什么?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
他问:“阿沐先前去了何处?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宫外了。”
“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语气仍旧恭顺:“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热闹,前几日与陛下说过,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这是一件怪事,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那时她坐在他怀里,他根本心猿意马,满眼都是她的体温和香气,其他什么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抱起药箱,走去一边。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么什么都不说了?他还以为她会嘲笑他几句,或者撒娇似地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叫她“姜月章”。过去她明明会这样,过去……
那已经是几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点心慌。
那时,他们已经在英华宫。这座宫殿远比紫云殿更气派、更高大,冬季温暖如春,还有无数精致的灯盏,将夜晚装扮如白昼。
但每次他们两个人单独在这里,他总是觉得这里太大了。太大,显得空旷,也像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随时都能在这里弄丢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失态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过头,有点困惑,却还是那么温顺。英华宫的光影落下来,上头的青鸾铜灯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脚边。
他心里模糊飘过一个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后的装束也一定好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也太让他战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丢到一边,拒绝想起也拒绝细思。
可他还是在审视她。
不是怀疑的审视,不是带着抗拒、敌意的审视。他审视她,以一种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因为是新年,她换了红色的便服,头发也松散地扎起,用的是他送的发带。鲜亮的、用金线绣了图样的大袖长袍,衬得她肤色愈发洁白,眉目也多了一丝艳色,而那多年沉淀下来的宁静和温柔,竟也丝毫未被掩盖,反而与那夺目艳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浑身都在发光。
他简直是头晕了。在一点醉酒似的晕眩里,他凝视着她。
他走下台阶,走去她身边。她一动不动,唇畔却像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将她抱起来,藏进梁柱高大的阴影里。这里很温暖,也有足够隐蔽的角落。他将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将她双腿分开。
“喂……姜月章!”
她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放肆地叫他名字,还挣扎着踢腿;那点温顺消失无踪。
这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
誓言还在,可他不会违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着气,去她耳边亲吻又调笑,手里动作不停,“别动,让朕来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脸色涨得通红,像鲜花怒放。
她越急,却只让他越想再动作多一些。
她给逼得没办法,才推他说:“臣……臣不行!臣反应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愣了。
虽说以往玩乐时,他也注意到她从来没什么反应,却没想到……
“你……身有残缺?”他收了手,迟疑道,“是天生,还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觉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红了,说话还结巴。这副样子真让他心软。
“……好了好了,无事,不用也行。”
他将她搂过来,拍着她背。她在怀里埋着头,微微发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极了。
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大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恼了一会儿,还是尽力去哄:“阿沐有什么想要的,朕都给你。金银?美玉?珍馐佳肴,还是绫罗绸缎?”
她搂住他的脖子。一个温柔亲昵的象征。他感觉心脏是一团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无限搅弄,又无限地化开。
“我……臣想要……”她抬起头,“陛下,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多少女子给浪费了才华,不如着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广之吧?”
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而这试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试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边的人,也不行。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陡然清明——或说,是他自以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面颊,缓声道:“裴卿,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说过,你这是强求朕去做了?”
她盯着他。她的眼仁极黑,像两颗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静静地望着他,每每都要让他动用许多意志力,才不至于心软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松开手,从他怀里离开。他本能地想留,却又觉得不悦:分明是她不乖,怎么反倒显得他颇多留恋?
一来二去,他竟然恼了起来。一恼,声音不觉也冷下。
“此事容后再议。”他有点不耐,加重语气,“裴卿,你勿要仗着朕对你纵容,就没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稳,声音也很稳:“是,臣僭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该满意的。可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又有点慌慌张张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争吵,想起她愤怒地喊“姜月章”,还气冲冲地跑出去、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是他亲自去接,她绝不肯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
哪里都挑不出错,却跟个挑不出错的假人似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却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反复无常:这� �也不好、那样也不好,那他要她怎么样?
还是……他要自己怎么样?
这个问题,过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会增添许多的茫然、许多的不解。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要易容,后来又为什么对自己真正的身份绝口不提;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那么倔强,死撑着什么都不解释,也不肯对他低头。
他会不明白,她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沉默地夹在六国与他之间,沉默地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碍,最后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过不了一年……
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披着帝王的朝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他身边有一具水晶石棺,里面是她沉睡的模样。她睡得那么沉,才以至于别人都误会了她,以为她没了气息,是不是?
其实她只是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要多睡一些,或许会睡得很久,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么?
十七岁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杀,然后遇见十六岁的阿沐。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然后他许下誓言,说此生只有她一人。
二十岁那年,他在昭阳城中遇见阿沐,以为是初遇,其实是重逢。第一眼见到她,他的心脏就在飞快跳动。
他骨痛发作、只有她能治;他只对她一人动念动情,所以强留她在身边,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岁,二十岁到二十七岁。
一个月,七年。
他一直都爱她。
当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茫然地抬着头,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可仔细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大概,是等她醒来吧。
等她醒来,叫他“姜月章”。也许她会哭,也许不会。如果她要生气,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说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会拉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里,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和当初的誓言抗争。其实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但他不敢承认,所以一直假装苦苦抵挡。
她成了他抵挡自己的工具,而他一无所知。他错了,他很后悔。
然后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她说,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这么些年里,他表现出了哪一点,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话里,就可以埋下一个试探的伏笔。
他谁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姜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
当年她还会哭着骂他,尽力恳求他,后来她就再没有那样做过。因为她看透了、明白了,唯独他一个人还在自鸣得意,以为自己玩弄帝王心术,可以掌控每一颗人心。
“……你在惩罚我么?”
他怔怔片刻,才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这英华宫果真太空旷,他的声音都有回音,假如没有另一个人接话,这里显得何其荒凉。
“阿沐,你在惩罚我么?”他喃喃地问,又不禁地想,可惩罚他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他、骂他,这样来得更痛苦,是不是?
“等你消了气……就会醒过来吧?”
他叹了一声,很有点语重心长:“你这个人,连惩罚别人都不会。惩罚不是这样的,哪有让自己难受来惩罚别人的?要是我不在意你,你不就白白吃苦了?等你醒来,养好了身体,我就教你该怎么做。你总不能白白地,白白地……”
他捂住脸。
帝王冠冕滚落在边上,他的朝服上也已经落了尘埃。当泪水滴落,上面就洇出清晰的痕渍,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我错了。”
“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我不该那样对你。”
“御医馆发现你留下的药方了,原来你真的改良了千金方,我会即刻着手推广。”
“你还不愿意醒么?还生气么?”
“是我不好。”
“我应该早早承认自己的心意。”
“我应该表现得更可靠一些。”
“我应该更尊重你一些。”
“我应该……”
他弯下腰。
很疼,他浑身都疼。分不清是心脏抽搐,还是骨痛再次发作。多久没有体会过了?有她在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痛苦。
“……回来吧。”
他哽咽着,不知道对谁说。
“让我永远也好不了,就这样痛苦一辈子……你哪怕再多跟我说一句话,就一句……”
“不要这样……一声不吭就丢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