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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大祭司:天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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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章, 我们一同回家。

他答应了。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梦。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四年之后,这个梦就碎了。

她死在冬日一个晴朗的下午, 天空是她喜欢的样子, 淡蓝中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这是她自己说过喜爱的模样。

清晨时, 他就发现了预兆:她向来起得很早,这两年愈发沉眠梦境, 却也不会延迟太多。

但那一天,她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时。

他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大多时候他动也不动地看她, 只不时又轻轻碰一碰她的额头、脸颊、嘴唇……然后,要到最后, 他才敢鼓起勇气, 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当她的呼吸吹来, 他都会感觉心脏上缠绕的荆棘缓缓松开。但很快, 当他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布满尖刺的荆棘又卷土重来。

真奇怪。当年神木之心被剖去半颗,他日夜感受锥心之苦, 却不以为意;现在心疾治愈许久, 他近来却越发感到心痛难当。

真奇怪。

他俯下身, 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真奇怪……阿沐。”他低低地说,分明叫出了她的名字,却又显得很茫然, 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她睁开了双眼。一些雾气蒙在她眼中,像梦里的迷雾侵蚀了现实, 又遮蔽了她的视线。

她会看不清他么?

他一边想,一边又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阿沐,你醒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心脏上的荆棘猛地收缩一刻,疼得他惶然住口。他不该说的。

但她看来的神情,却像什么都明白。

她伸出手:“姜月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就弯腰将她抱起。她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一吻。

亲密的,没有任何罅隙的,温暖柔软的……

每一个认知,都让他更痛。

那一天的扶桑被冰雪妆裹,如大幅静止的图画。无数小黑点来来去去,就成了生活在图画里的人。

一路上都有很多人向他们行礼,而女人们尤其会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

她们之中,有的是祭司家眷,有的是普通族民,还有很多是曾经的女奴。有扶桑的,也有外来的。

她们常常会捧来各种各样的食物、织物,说:

“大人,请用这个。”

“大人,试试这个好么?”

“大人,上次您教我的巫术技巧,真的很好用。”

“大人……”

阿沐总是轻易就能获得许多人的喜爱。过去她扮作男子时是如此,而今恢复女子身份亦然。

女人们爱戴她、亲近她,将她同时当作神灵和自己的亲人,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都被她珍重地放在他们屋后的小仓库里。

她有时候会高高兴兴地走来走去,将那些杂物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又不想收拾,便会耍赖地喊:“姜月章,姜月章,你来收一下!”

他望着她,又仍在想着所有关于她的种种。

但那个中午,她失去了那样欢乐的氛围。人们望着她,担忧远大于喜悦。

于是他知道,人人都看出来了。

她却像一无所觉,如常地笑着、和每个人说话,有时还突然扭过头亲他一下,再促狭地盯着他,看他是否脸红。

她总是喜欢当众捉弄他,以让他手忙脚乱、慌乱不知所措为乐趣,而且从不厌倦。

他过去总是有些无奈,甚至有点头疼;他会拍拍她的头,让她别闹了。

可那一天,他很想配合她。他愿意配合她,只是从未做过,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他思索得太久,而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直到他们一路走到了学堂的边缘,他也没能做出任何她期待的反应。

“阿沐。”他感到懊恼,试图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的话。

“嗯?”

她从他怀里抬头。

倏然间,这张噙着笑的面容便夺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得不凝视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丽的眉眼、挺直又线条细腻的鼻梁,还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

他的阿沐总是美的。那是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美,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如明月清风、云气纵横,令人见过便不能再忘。

即便是临近最后的时刻……也同样如此。

“阿沐……”

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不得不继续沉默。

但是,这样无趣的沉默也能让她笑出来。她以她特有的口吻取笑了他一句,接着说:“姜月章,让我站一会儿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就像当年她总是叫他“大祭司”,只有生气时才叫他“大祭司大人”。

每次她都叫得清楚、干脆,像伸手从檐下折断一支冰棱,清凌凌的一声,就让他心中一个激灵,像从蒙昧和混沌中被唤醒,看见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满光芒的世界。

唤醒他的光独自在雪地上行走。她背对他,低着头,专注地去踏出步幅相等的脚印,过一会儿,她又去摸一摸边上的树木。再过一会儿,她又去看下方那座砌成没几年的学堂;那里刻着法阵、符文,还有孩子在打雪仗,男女都有。

她的那位至交好友,妫蝉,也同姚森在那里玩耍。他们二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扶桑国第一位皇帝,现在却在那里疯成一团,又笑又闹。再过不久,突然,他们却又发生了争吵。

最后妫蝉一怒甩手而去,徒留满地狼藉。

他知道她向来挂心妫蝉,便问:“是否去看看?”

但她摇摇头:“阿蝉会处理好的。姚森近来有意广纳后妃……我想,阿蝉其实已经有了决绝之意。”

他听她说妫蝉,却忽然心生凄怆:妫蝉已经有了离去之念,还同姚森玩闹,岂非告别之举?而阿沐当初亦是……

她的好友,与她果真相得。

他便看着下方雪地里颓然而立的姚森,冷冷地、如斥责一般地无声念出:活该。

活该,都是活该。

阿沐却已经又寻得了自己的开心。她在雪丘上转来转去,看了很多,对每一样事物都兴致勃勃,苍白的笑容也满是生气。

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说:“姜月章,我好喜欢现在的扶桑。”

现在的扶桑……现在的。

他闭了闭眼。

这句话究竟冲了出口:

“阿沐,我真希望当初的夺天之术,能将我剩余的寿命全都予你,而不必如现在一般,竟是 ……”

他一时哽咽难言。

她抚过他眼睛,拉起他的手,又将他的手掌摊平。而后,她垂首在他掌心一吻。羽毛般的一个吻。

“十年生命换一年,不划算的。你用二十年换来我更多两年的时间,已经够了。何况……”

她没有再说。

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何况,何况——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心脏上的荆棘在缩紧,那些尖锐密集的刺扎进他的血肉,一直往更深处扎下。

他捧起她的脸。这个举动本是为了更近地看清她的脸,可当她抬头,他只在她眼底看见了自己——何等惨淡而可悲的自己。

“没有划不划算,只有我想。”他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弥漫着细微的绝望,“阿沐,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活下去。”

他的世界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对他说:“姜月章,你是扶桑大祭司,你要好好过完这一生,要好好实现你的理想。你忘了吗,我们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的?”

大祭司。

理想。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感到一种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审判一般的窒息,而最后的结果让他颤抖:“可是阿沐,我如今所求,不过是……”

她凝视着他。这个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话语。

他便明白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究竟有什么意义?比春日融雪更无力。

是他往昔的选择造就了今时今日,甚至今日之所见、所闻……岂非正是当年他心中所愿?

众生眼中——甚至在她眼中,他已求仁得仁。他已经拥有了更好的扶桑,他仍是万人敬仰的大祭司,甚至他终于成功地让她认同他的想望,乃至……

为了这一点认同,乃至付出了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每一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否定,还有毫无意义的悲鸣。

阿沐,你才只有二十四岁,对祭司而言这算什么,何况是你这样强大的祭司——这样徒然无力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造就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么这句虚伪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他再度闭了闭眼。或许也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必定比刚才更加惨淡。

“……是,你说得是。”

就算是为了她,为了所有她付出的心血……他也必定不能够放弃。

万事万物总是开头容易,善终艰难。

他曾以为自己是可以善终的那一个,现在这天地风雪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所能看见的将来,只有举目苍凉和惨淡独行,而他甚至什么都不能说。

他的默认,终于换来了她的微笑。

她将他的手贴在面颊边,轻快地说:“我并不感到痛苦,你别害怕。”

他近乎麻木地看着她,说:“好。”

他不说害怕,不说痛苦,不说那些日夜在心中诉说的、祈求的、哀恳无数次的软弱之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站在万人面前,假装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在乎的大祭司,这样就可以。

他是以那样的姿态造就了今日的一切,所以现在即便心脏被挤压、被碾碎、被一点点地活生生地挖尽跳动的血肉,他也必须假装自己依旧漠然。

……他必须在她面前,假装自己能继续撑起她的期望。

那个冬日的清晨,他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在雪地中漫步,去看而今已经愈发蓬勃的扶桑种种。

到了午后,她不想回屋,就拉着他在院中坐下。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极有气势的榕树,很得她喜爱。

她歪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轻轻的呼吸传递在他脖颈间。

“姜月章……”

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屏息等待。但是,她只是又说:“姜月章。”

此后便是平稳呼吸,再无言说。

她睡着了。在他怀里,暖融融的、令人安心的一团。

快要令人产生关于永恒的错觉的……温暖的一团。

他原本还在兀自沉思,想着她会做一个怎样的梦,又是否能梦见他,但渐渐地,他自己也在过分的被爱的安心之中睡着了。

他梦见了过去的一件事。

……

那时,她才来扶桑不久,他也还以为她是男人。他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明白自己那些杂乱的欲念与妄想。

在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们不在烈山之巅,却在山腰上的某个平台。

站在平台上,视线一览无余,能见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绵延,在天穹下的远方与微微晃动的草原相接。几个黑点停留在天际,那是别人豢养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树枝上,晃着腿,断断续续地吹一片树叶。“嘘呜嘘呜”的刺耳声音在本该很好的夜色下回荡。

他忍不住说:“太难听。”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声音响起来:“大祭司来了。”

这下,就好听多了。

“不过,哪里难听?这是自然的声音,蕴含了天地间的本质大道。”她振振有词,如此可爱。

他便笑了,不过在她眼里,兴许他仍是那个面无表情、让人讨厌的无趣大祭司。

“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杀人之道。”

他踏云而起,落座她身边。树枝晃荡着,她惊讶的眼神也在摇晃:“大祭司竟然也会坐树上?”

迎着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乱,不得不错开目光,好让声音的平稳替自己做个掩饰:“看不下去罢了。拿来。”

她愣愣地将树叶递来。

借着月色,他看清了叶片边缘留下的浅浅银丝。忽然之间,他心跳如擂鼓,那些杂乱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他险些将叶片握碎。

但终究,他还是稳稳地拿起叶片,衔在唇齿之间。

并且,没有调换方向。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顺利吹出了想要的乐音。那是为数不多他能记住的民歌,她也曾哼唱过,是“蒹葭苍苍”如何如何。

她坐在他身边,指尖动了动。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要来抓他的衣袖——是以为,还是希望?

不明白,说不清。

但这件事没有发生。

待他吹完,她就开始鼓掌,高兴地说:“大祭司吹得真好。不过,这是一首情歌呢!”

月光中,她的脸庞明净如玉,略带促狭的目光也清澈至极——可有时候,越是清澈干净,越是惹人目眩头晕。

他只能悄悄抓住树干,压住心跳。这一次,却不再舍得移开目光。

“叶片发音,本就略有刺耳。”亏他还能说得这般平静无波,但若真平静无波,为何又要说出接下来那一句话?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语气也遮掩不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更善吹埙。副祭司若有意,下回便……”

话没说完,她已经欢欢喜喜地说:“好啊,下次大祭司吹埙给我听。也吹这一首,好不好?”

其实,他当时本是想说,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与他在一起,纵然彼时什么都不曾明了,却也依旧那么好。

所以他悄悄藏起叶片,说:“且等下一回月圆。”

其实回想起来,有无数的细节都透着他的心思。当她望向他时,他便觉世界一片明光灿灿;当她看向别人,同妫蝉、朱雀,或者别的什么人并肩行走、说笑打闹,甚至显得亲密无间……

欲念夹缠着他心中的幽暗,就会升腾弥漫,令他生出种种不可思之思,乃至做出种种不可取之举。

不准她在外过夜,悄悄占据她所有时间,为了她担忧自己而暗自欢欣,为了偶然的肌肤相触而心潮起伏——就像女娲祭时,她将他压在地下,滚烫的肌肤紧紧贴着他,让他再也想不起其他,满心所想竟是让她再越界一些、更过分一些……

这种种痴念,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是否当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见她,以为他是个伶俐少年、可造之材时……就已经被那份夺目的光彩占据心思?

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扶桑大祭司,所以他心怀天下,毕生所愿便是人族昌盛。他们以为,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是因为他眷恋众生草木,对世间难事心怀悲悯。

其实并非如此。

当他迎着长风,巡视自己的领地、检验大片的丰饶与欢欣,他不曾感受过任何一丝真正的欣慰或喜悦。

他只是能够感受到,这是他的职责,是他天生该做的事。但那不是因为喜爱,不是因为眷恋。

他不曾对任何事、任何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直到遇见她。

直到遇见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他的阿沐。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从未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烫、心跳太急,将她损伤。

这般珍惜,这般眷恋,这般贪心想要更多。

于是生出执念,生出魔障,生出种种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虚弱无力的诡谲心思。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环和报应,那么为何是落在她身上?

他总是在这份迷茫和不甘中变得暴怒,甚至生出无穷尽的想要毁灭所有、让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她,之所以偏偏是她……不过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眷恋、珍惜到惶恐不知所措的地步的,只有她一人。

天地茫茫,都是责任,唯独一点真心情意,全是她。

所以要夺走她,所以要让她为了他丝毫不爱的这个世界而耗尽心力、日渐虚弱,最后一意先他而去,还以为她是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上,而他更是求仁得仁、满意不已。

愚蠢,荒谬,狂妄,无稽之谈——种种可笑之态,全是他自己应得,是他自己活该。

无数迷思颠来倒去……

他却倏然意识到,这个梦做得太久了。

……

他猛地睁开眼。

“——阿沐!”

怀中的一团低低“啊”了一声,立刻背过手去,显得有些心虚。待她抬头讨好一笑,就显得更心虚了。

他慌乱的心却因为这一笑,而安定许多。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她拿了青色染料,似乎刚才在他肩颈处涂涂画画。这种颜料多用于绘制陶罐、壁画,很难擦洗。

“……又在捉弄我了。”他失笑,去握她的手,“我看看有没有沾到你手上。”

她坐在一旁,整个靠在他身上:“沾上也没关系。你不问问我写的什么?”

他只顾低头去擦她手上的染料:“哦?什么?”

“是……”

很久,很久。

都没有声音。

被他握住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他盯着这只纤弱的手掌。那点颜料还沾染在她掌心,未曾彻底擦去。

“……阿沐?”他不敢抬头。

这一次没有回答了。

这一生……都不会有回答了。

他将她葬在烈山。

很多年前开始,属于他的陵墓就已经开始修建。陵墓在烈山山腹内,就在星渊堂之下。

人们都说他在她死后一夜白头,说得久了,似乎就成了一桩令众人津津乐道的传说。扶桑立国不久,制度初初建成,哪里都是生气勃勃,对陌生人的事也如此关心。

姚森问他是否要惩处那些传递闲言碎语的人,他拒绝了。

他已经不关心任何人,对他们的言行也只感到漠然。

他也并不觉得她过世的那一夜他有如何凄凉。在他想来,那一夜他只是站在烈山之巅,望着漫天流星坠落,想了很久和她的过往。都是些值得怀念的好事。

也或者,他的漠然和平静来自于……他已经有了决意。

他不会违背她的愿望,但是,当他面临浩瀚星空推算命轨时,他仍旧有了真正从属于自内心的决意。

他会为她守着她关心的一切,但是,也只能持续到他寿数终结之时。

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可在这世上,想救一个人千难万难,想挥霍一条命却是万分容易。

三年之中,他为她守住了女子可以修行的开国之策,也为她改革了关于奴隶的身份地位规定。

在妫蝉与姚森决裂时,他为她拦住姚森,迫使他退步,并将西方领地分封子燕。他登城门向西而望,直望到子燕氏出走,建立燕国。后来,他也目送了她救过的那个小女奴北上而去。

他也为她看着裴灵转世,那个爱哭又胆怯的小姑娘,到转世的时候都还哭着,说要转世成为阿沐的亲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关心的人和事,他都护住了。

再往后,这能人更替、王朝兴衰、运势轮转,便再也与他无关。

她过世的第三年,他挑了一个相同的冬日晴天。天空是淡蓝色,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

姚森在华丽的宫殿中大发雷霆,然后又苦苦哀求,说扶桑不能没有大祭司。

当他发现什么话都没用时,他总算恢复平静,像个皇帝的模样。

“那将乌木杖留下。”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乌木杖伴随他大半生,早已被他力量浸润,是世间难得的灵物。

他说:“我还有用。”

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终于能够离去,朝东方海边的烈山而去。

姚森在他背后摔碎玉器,绝望地大吼:“这是你一手建起的国家,你竟然就不管了吗——!大祭司大人——大人!!”

他没有停下:“我已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时间也太久了。三年之中,每一日都是疲惫与煎熬。

他走出皇宫,看见无数朝臣跪拜;越过前方宫墙,又是无数人影。

但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他想起很久以前,阿沐曾跟在他身边,穿过同样低头不语的人群。

阿沐……

他在心中找到她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对她说:我好累。

幻影之中,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叹气说:大祭司也会耍赖啊。

他恍惚一笑,乘云离去。

已经被荒废的烈山伫立在海边,还同当年他们初遇时那样。山顶的星渊堂已经生了藤蔓,而当陵墓入口打开时,便有森冷的、死亡的风吹来。

星渊堂碎了一个角,露出了他过去命人修造的女神像。曾经无面的女神,早已有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五官和微笑。

他最后望了一眼,而后闭目沉下。

入口合拢,墓穴中的青铜长明灯亮着一盏一盏的光,照亮许许多多陪葬的器物。

无数死气沉沉的人俑代替了活人殉葬的传统,还成了山野间灵魂碎片的依附。

他一直下沉,直到沉入墓穴中心的青铜立棺旁。

他的阿沐就在那里。

“阿沐,你别生气。”他低声为自己辩解,犹如她活着时那样,“我没有违背我们的约定。”

他手中的乌木杖亮起光芒——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巫术正在演化。

光芒汇为无数河流,朝地底涌去,再流向四面八方。

“此令——扶桑百年,固若金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的气息迅速衰败,而人世间的大国气运、人族气运,则愈发昂扬。

这是镇压国运的巫术,能保扶桑百年兴盛。

代价则是他的全部生命。

雪白的长发散落在大祭司如夜的衣袍上。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衰弱,但却不以为意,反而欣喜若狂。

巨大的青铜立棺开启,他跨进棺木,将那具被巫术保存、栩栩如生的尸体抱在怀中——

他终于再一次将他的世界抱在怀里,永不放开。

乌木杖静静地立在他们身边。

棺木合上,巨大的陵墓震颤起来。

只在顷刻之间,烈山便消失在东方的海边,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再无扶桑大祭司,也无曾种植了神木的烈山。

而那具无人寻得的棺木里,只有一个疲累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的人;他在他的世界身旁,迎来了最终的到来。

多年之后,也许只有陵墓中残留的阴风还记得,那一声声的:

——阿沐。

——阿沐。

——阿沐……

终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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