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雪翡是孤女, 这小丫头小时候呆头呆脑,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后来便跟着姑姑姓秦,算是她的干亲。
作为皇后的亲信, 求娶她的男人可不少。
她前两年嫁给一个商户出身的举子, 以前走南闯北的时候,两人便结识, 倒也有缘分。
秦月不是没想过身边两个丫头的亲事, 原以为更有女子家模样的雪翠先想要嫁人, 没想到居然是混得跟假小子一般的雪翡突然跑来与她说有了心上人。
秦月当时还想,难怪呢,把男装都换回衣裙,还知道要把皮肤养白、涂脂抹粉了。她亲自给雪翠发嫁, 真如女儿一般,赠了十里红妆,无比风光。
再一转眼, 连小娃娃都生了。
日子过得真快。
秦月就怕他们兴师动众, 一下车就让他们不要拜见,简单地作个礼就行了。
雪翡的夫家她不是第一次来, 先前她有孕时,秦月就来看过她,还给她送了经验丰富的稳婆和专研妇产的御医过来,更不说隔三差五地差人拉几车药材吃食过去。
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秦月心里则想的是,她无父无母,就算她自个儿再好强,也还是有个依靠会过得更好。要不是因为无依无靠,谁需要把自己变得那般坚强冷硬?
秦月领着雪翠进了卧室,虽洒扫熏香处理过了, 仍然有淡淡的血腥味。
雪翡身子骨好,刚生完孩子,也没休息,靠着床头坐起来,怀里抱着小宝宝。秦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孩子,又抱了一下,夸孩子生得有福气。
秦月好久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宝宝了,她把以前带孩子的烦闷给忘干净了。像这种小崽子,别人养,你只是偶尔抱抱他,跟他玩一玩,他是顶可爱的,若是要自己养就不可爱了。
寒暄了一会儿,有眼色的知道要让她和干女儿单独说话。
雪翡抱着小宝宝,道:“我当年不敢告诉姑姑,还以为您要生气呢。”
秦月觉得好笑,奇怪地问:“我气什么?”
雪翡答:“我小的时候,您不与我们说要堤防男人吗?”
她一边说,一边抬眸看了一眼雪翠,如今雪翠当了尚宫,真如当年的怀袖姑姑一般,恭正严谨地侧立一旁,从头发丝儿到脚尖挑不出一丝错。
两人是好姐妹,她知道雪翠不乏爱慕者,不过与她不同,雪翠似乎铁了心要在女官一道上走到底了,不打算嫁人。
以往她们闲聊时,也不是没说过不嫁人的玩笑话。
结果如今倒是她先爽约,雪翠虽没对她生气,还说要当孩子的干娘,她却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姐妹。
秦月回忆了一下,太多年前的事了,她记不起来了:“我不记得了。”
她转头问雪翠:“你记得吗?”
雪翠亦是摇头:“不记得。”
这女人刚生孩子的时候就会格外敏感脆弱,她是过来人,她也清楚,于是柔声安抚道:“你能过上好日子,姑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你呢?”
当今这世间女子,能如雪翠一般,就称得上是幸福美满了。
她想了想,轻笑地说:“少学我这样,姑姑可从来不是个好模范,如此,可过得惬意自在许多。”
雪翠忍不住说:“姑姑对你这样掏心掏肺,你可得知晓姑姑的好意才是。”
雪翡点头称是。
她在这坐了小半个时辰,本在屋外看门的小宫女走进来,雪翠过去问是什么事。
秦月见那小宫女在雪翠耳边说了什么,雪翠紧紧皱起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双手也攥紧起来。秦月见她如此如临大敌,心里大致有了个数。
她听完之后,脚步匆匆地走过来:“姑姑……”
没等她说话,秦月道:“皇上来了?”
雪翠并不诧异,为难地颔首道:“是,眼下正在外面附近的马车等您,还问您,他能不能也来看看。”
秦月说:“去回复皇上,叫他别过来。我去见他。”
裹什么乱?秦月想,她作为皇后,微服来访只是小事
雪翠闻言,应下,出门去亲自答复皇上了。
这边,秦月便和雪翡道别,雪翡方才记起一件事:“娘娘,您若得空,不如给我家小毛毛赐名可好?”
秦月笑笑道:“好,待我回去好好想想。”
她自大门出去,环顾四下,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街对面的角落,才刚走到跟前,萧叡从马车上下来,把她扶上车,才有跟着进车篷里。
秦月问:“你跟过来作什么?”
萧叡紧抿嘴唇:“不作什么。”
马车平缓地行驶起来,热闹的人声隔着竹帘隐约传进来,秦月很想看看,碍于萧叡在旁边,不好做这么不规矩的事。
萧叡悄悄握住她的手:“难得我们一块儿出宫,要不要在街市上走走?”
于是下车。
街上人多,萧叡一直牵住她的手,手心汗涔涔的,像是胶水,把他们的手黏在一块儿。
萧叡见她似是开怀,温柔可亲地问小商贩们物价几何,真像个市井里普通的当家娘子,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夫郎。商贩还赞怀袖生得年轻貌美,又说萧叡一看就是个多金爱妻的好丈夫,郎才女貌,好生般配,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一个高兴,把人家整笼果子给买了。
走出几步,他才品出点不对味来:“他是不是在说朕老?”
秦月憋笑地肩膀轻抖起来:“不老,风华正茂着呢。”
他们带着些小东西回宫,乘龙辇一小段路,行至竹林,想要散散步,又下来步行。
茜红的斜阳染红了半边天,竹影婆娑,微风徐徐。
在宫外牵手倒是无妨,在宫里,却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袖袖也不爱和他腻歪。
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直默许了,兴许是前几天吵过架,在无言地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像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好多回。
秦月问:“我又不是第一回去看雪翡,你今天为什么特意跟去?”
萧叡这回不缄口,说:“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有些心慌。就想去找你。我总觉得你像是天上的风筝,线却不在我手里,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却永远不会落在我的怀里。”
“你我之间,大抵永远不会像普通夫妻那样亲密无间。你以前曾与我说,你的孩子是你为自己生的。”
“可你留在了宫里,那孩子就不止是你我的孩子了。”
秦月没立时回答,她只觉得萧叡的掌心烫得慌,热度无声无息地染过来,待她意识到时,胸口一团闷热,竹风拂面,方才带来一丝凉意。她说:“我倒也没那么疾世愤俗,你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我二十几岁时和十几岁时想的不一样,如今和当年也想的不一样。折腾那么多年,我也折腾不动了。”
“她们能做个世俗中幸福的妻子、母亲,我或许略有不同,可我一介泥腿子出身的农女,能走到今天,已是老天造化。”
“小时候我母亲常对我说,要心怀感恩,每日一家人团聚,吃得饱饭,晚上有一被子,夏日有布衣,冬日有袄子,就已经是好日子了。”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我们这辈子是做不成世间的普通夫妻了,但就这样也挺好的。”
至亲至疏,如友如敌。
却也没有旁人可以替代,独一无二。
一转眼,这条小径也要走到头了。
萧叡还记得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秦月做下离开自己的决定。
以往到了有人的地方,出于矜持和体面,秦月多会让他放开手,不然被人瞧见了要说没规矩,今天却没有。
反轮到萧叡有点要脸红,索性宫女侍卫也没人敢仔细打量他们,他想,说不定也没瞧见他们是手牵手的。
用过晚膳,他给孩子们考校功课,看看近来都学得如何。
宁宁苦着脸下去了,姐弟俩一人一张桌案,各写各的作业,宁宁先写完了,站在一旁,指点弟弟。
萧叡道:“让你弟弟自己想,别什么都告诉他。”
萧叡蓦地想起当年的太子大哥,也曾经像这样站在自己身旁,对他和声细语地说话。
夜里,他在坤宁宫寝宫的床上醒过来,发现怀袖不在,还以为是起夜去了,过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回来,便也起了身,问守夜的人:“皇后呢?”
宫女答:“皇后娘娘说出去走一圈散心,让我们别吵您起来。”
他披上衣裳,出门去寻她,沿着侍者所说的路一路找过去,逐一盏幽幽的灯。
夜深静谧,万籁俱寂。
他踏过如霜的月光,星河如锦段倒映在漾漾的河中。
终于走到了高楼之下。
萧叡拾阶而上,看到秦月正站在阑干边上,仰头静默地望向明月,她穿着皇后的红衣,却没戴冠,直简单用红绳挽了发,风将她的衣袍吹得鼓起,她看上去那么纤细瘦小,似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袖袖。”萧叡唤她。
秦月回过头时,风亦停了下来。
月光傍在她光洁的脸庞,她微微笑起来:“七郎。”
风像是落入了他的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