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怔了怔。
先前徐时行中状元的反应还让他暗自取笑, 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没能淡定到哪儿去。
“少雍!”徐时行小声提醒。
他深吸了口, 出列,行礼。
“你就是赵肃?”
“回禀陛下, 臣正是赵肃。”
“朕听说,你是王学门人?”皇帝漫不经心的调子传来,殿内众人都为之一愣。
一般唱名,帝王问话,也就是走个过场,像前头徐时行和王锡爵两人一样,劝勉鼓励几句, 但到了探花郎这里, 嘉靖的话却仿佛带了点刁难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赵肃思绪飞转,片刻定神,恭谨道:“回陛下, 昔时阳明公创心学, 毕生知行合一,为国尽忠,以此论,若忠于陛下,忠于国家就是王学门人,那臣便是王学门人。”
严嵩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眼角瞥向说话之人。
站在殿中的少年, 年纪还不及弱冠,但气度雍然,俨然比许多二三十的人还要沉稳些,更难得的是,他把王阳明扯出来,说如果像阳明公那样公忠体国就算是王学门人的话,那他也是王学门人,既表明自己的立场,又顺着帝王的话回答,一点儿也没有失礼。
殿中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凝注在自己身上,赵肃几乎觉得背部就要盯得灼烧起来了,可在皇帝没有发话之前,还得收敛表情,维持行礼的动作。
嘉靖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望尔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声音很平和,没有不悦,赵肃暗自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二甲第一的名字公布,叫余有丁。
赵肃对此人无甚印象,但他能被钦点为传胪,才学必然也是佼佼者。
公布完榜单之后,礼部会代天子设琼林宴,犒劳读卷官们和新科进士,这时候赵肃他们四人要穿着大红袍,跟着鼓乐骑队穿过街道,在全北京城男女老少的注目与欢呼声中去赴宴,这是作为头四名的福利,但赵肃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觉得自己有点像马戏团里被围观的动物之一,还得摆出个笑脸左右作揖,像陈洙得了二甲第二,就可以跟着其他人先行到礼部那边,而不必跟赵肃他们似的游街。
宴会自然是很热闹的。
如严嵩那般年纪也亲自到场,代表天子和内阁对诸位新科进士们表示祝贺,他虽然为官不仁,但是在书画上的名声却极高,许多人想求一幅大作而未得,所以此番到场,有人暗自腹诽,也有人引以为豪,还有的想着找个机会去严府上套套近乎,以后仕途自然也就平步青云了。
其余还有徐阶、郭朴、袁炜等阁老,则对众人祝贺之后又温言鼓励,说些以后要尽忠报国之类的话,尤其是徐阶,无一丝架子,无论是对赵肃这样的老熟人,还是三甲里排名靠后的同进士,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比其他阁老又多了一丝平易近人,自然收获无数好感,赵肃若不是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徐阁老的城府之深,只怕也要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徐阶很好说话了。
作为会试主考的高拱、陈以勤,也是要入席的。先前的舞弊案让两人苦不堪言,虽然知道是严党作的手脚,却碍于对方势力庞大,也无证据,只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但此时再见严嵩和袁炜,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高拱拉着赵肃等新科进士们说话,却不屑过去和阁老们寒暄,如此喜恶分明,让赵肃暗叹不已。
一场琼林宴,阅尽官场各色人生,从此自己也要步入这里,成为无数大明官员中的一个。
他来到这里已有六年。短短六年之间,从一个三餐都吃不饱的寒门庶子,一跃成为新科进士,一甲第三,换了从前的赵肃,只怕想都不敢想,而母亲陈氏,乃至长乐县的许多人,也绝对没有料到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消息一传回去,只怕全县轰动。
但赵肃知道,这仅仅是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名次考得好,只能代表你的起点比较高,但不会保证以后也能一帆风顺,有些人虽然是二甲出身,却能后者居上,靠的全是机缘和能力。
在往后的岁月里,自己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还有许许多多的潜规则。官职小了,你要往上升迁,就得阿附上官,得左右逢源;官职大了,还要防止别人在背后捅你一刀,一旦站错了队伍,等待自己的,不止是丢官弃职,还有流放充军,连累亲族。
这个时节,许多花卉都已经盛开,赵肃坐着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梨花树,风一吹来,满树梨花簌簌落在红袍上,红白相间,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他看着杯中荡漾的美酒,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被眼前短暂的荣耀所迷惑,许多人往往就死在这上头。
“想什么呢,神情如此严肃?”王锡爵凑过来问。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对面桌案的陈洙也正瞧着自己,四目相对,对方朝他露出微笑,笑容里包含着关心和探询。
赵肃心头微暖,也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一边回答王锡爵:“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去任职。”
王锡爵道:“旁的我不清楚,但进士前三,若无意外,必是进翰林院任清贵之职的。”语气之中有着掩盖不住的优越感。
要说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翰林院,说白了,其实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部门,干的都是整理文书史册一类的活,想干实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里面任职的人,品秩也很低。但是在明代,翰林院这三个字,是不容小觑的,因为每届新科进士里的佼佼者,会入选庶吉士,直接被丢进翰林院里去任职,这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也是内阁的预备班。
现在内阁里那些阁老们,早年无不是从翰林院出身,再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所以很多人一提起这个地方就羡慕嫉妒恨,因为他们想进也进不了。
赵肃本是随口一说,听到王锡爵这么回答,看了看他的神色,好意提醒:“元驭兄,你别怪我多嘴,新科进士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进翰林院,就算进了,品秩职位也不一样,难免有些不服气的,还是慎言的好。”
王锡爵有些不以为然,反倒取笑他:“你年纪最小,恁的心思忒多,也太小心了些,这本来就是制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赵肃还没说话,徐时行就凑过来帮腔:“少雍说得极是,人多口杂,还有诸位内阁阁老在场,你说话须得谨慎些,以免落人口实了。”
二对一,王锡爵只得悻悻住嘴,表示投降。
由于来的人名头都很大,要互相见礼,还要认识很多新面孔,指不定里面哪个就是你未来的上司,所以他们都不敢怠慢,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一场筵席下来,能吃饱的人基本没有,大家饿着肚子来,又饿着肚子回去。
赵肃同样吃的不多,临走时和徐时行他们约好明日在醉仙楼小聚庆祝,才和陈洙一道回去,两人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亥时,这在古代来说是很晚的了。
谁知道门口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似等了很久,赵肃下了马车,才看清来人。
“小师兄,你在这里作甚?”
元殊懒洋洋道:“横竖睡不着,索性等你们回来了。”
陈洙笑道:“同佳兄只怕是在等少雍罢,偏要把我拉上。”
他本是调侃两句,元殊瞥了他一眼,语出惊人:“你吃味了?”
害得陈洙差点被口水呛住:“我,咳咳……!”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似的,赵肃没理他们,径自摸摸肚子,问赵祥:“家里头有什么好吃的?”
赵祥吐吐舌头:“这个时辰,要买吃食,怕得到长安大街的夜市那边去。”他原是赵暖的书童,赵暖入狱后,铺子又转租出去,他无事可做,就先跟在赵肃左右。
元殊哼了一声:“早知道琼林宴上肯定吃不饱,厨房里备着两碗面条呢。”
赵肃连忙谄笑:“师兄英明。”
陈洙看得忍俊不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
吃完面条,陈洙先回房歇息,余下元殊留在赵肃房间,却没走,似有话要说。
赵肃笑道:“不若咱师兄弟来个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元殊有些洁癖,闻言居然还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也好。
今夜月光明亮,吹熄了烛火,屋里也并没有全暗下来。两人少年读书时,没少睡在一块,而今并肩躺着,又回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多了几分温馨。
赵肃没作声,他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所以一直在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才听见元殊道:“我的差事下来了,是曲靖府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