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这才发现外头马蹄声阵阵, 可不正在马车上,而且看这模样, 已经是出了宫,不知要往哪里去。
“陛下自重, 这光天化日之下呢!”赵肃有点咬牙切齿,这人胆子越发大了,竟在喧嚣闹市就……
“看你睡得香,我就没忍心喊你。”朱翊钧笑嘻嘻地从旁边拾起一套早就准备好的便服帮他穿上,又替他梳理好头发,戴上玉冠,末了又是那个端整儒雅的君子了, 只是□□方罢, 眉眼含春,实在让人心猿意马。
“这是要往哪儿去?”赵肃掀开车帘子,外头正是晌午时分,客聚市集, 人声鼎沸。
“到了你就知道了, 反正是个妙处,你今日生辰,就当随我好好玩一遭,什么都别管了。”
他这么一说,赵肃也就懒得问了,马车有点摇晃,但他被搂在怀里, 身下还有肉垫,受的震动就更少些,禁不住又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想来欧洲的蒸汽机,还要一个多世纪才能面世,而以中国开放的速度来看,也不知能不能领先西欧,提前个几十年鼓捣出一台蒸汽机来,到时候就可以运用在马车上,还有轮船……
车轮缓缓停下滚动,也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朱翊钧先下了车,然后从外头伸出手臂,扶他下车。
这本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以赵肃的年纪和体力,也还没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但朱翊钧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动作,让赵肃服了软,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让对方笑眯了眼。
下了车,发现这里已经远离京城,脚下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延伸开去,两旁是金黄麦田,再过去则是一排排低矮房屋。砖瓦茅草,炊烟袅袅。
极目远眺,天阔云低,秋高气爽。
赵肃顿感心神一清。
“这里是京郊了吧?”
朱翊钧的笑容有点得意:“如何,喜欢么?”
赵肃迟疑:“陛下的身份……”
朱翊钧道:“皇帝出京,固然要劳师动众,但京郊总是无妨的,更何况才半日,你就当体恤我镇日困在那牢笼里,陪我出来走走。”
他这么一说,赵肃倒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尽头,张宏轻车熟路,走在前头,带着他们来到一间院落前面。
房子不大,也很粗糙,可赵肃看过了京城里那些金碧辉煌的屋宅,再看这里,倒显出一股可爱的野趣,朱翊钧显然也是这么想,他脸上带了几分新鲜劲。
“走,进去瞧瞧!”他扯着赵肃的手臂,兴冲冲地往里走。
“这是?”
“我让他们租下这屋子,对外就说兄弟俩进京赶考,待会儿有人来问,你可别露陷了。”
赵肃啼笑皆非,这万历八年的会试,早就举行过了,下一次是三年后,还让人别露陷,这理由本身就编得牵强。
“这也简陋得太过了。”朱翊钧看到屋里摆设,不由有点失望。
“臣幼时住的地方,比这简陋多了,而且这里干净整洁,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想来之前的主人也是精心布置过的。”赵肃笑道,一面挽起袖子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舀了一瓢水,倒入水壶,又把水壶放到小火炉上,生了火开始烧水,动作驾轻就熟。
张宏看得大惊失色,忙抢过去要帮忙:“大人怎劳您动手,让奴婢来!”
“不妨,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陛下想微服出来玩,要的不就是亲力亲为这种乐趣吗?”赵肃笑道,并不让他帮忙。
“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朱翊钧巴不得这个大蜡烛不要在眼前晃来晃去,平白让自己和赵肃少了独处时间。
“奴婢可不敢……”张宏苦笑,求救似地望向赵肃。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说话声。
“两位小哥是新搬来的?”一名四十上下的村妇询问,一边往里张望,脸上不掩热情和好奇。
朱翊钧早就交代过,来了这里之后一切悉如常人,不可暴露身份,侍卫见这妇人没有危险,也就没有上前拦阻。
“这位大嫂怎么称呼?”赵肃笑道。
“我姓田,哎哟,两位小哥可俊,看模样是江南人士吧?”田大嫂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前两个月,老李他们家搬到城里去享福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房子是不是就空置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新邻居,我就住在你们东边,我家那口子是做木活的,你们有事儿只管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在你们西边那户人家,姓刘,是个老秀才,我们都唤他刘秀才,瞧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上我们家吃去?”
田大嫂滔滔不绝的功夫让两人完全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了,赵肃忙见缝插针:“田大嫂,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过两天再去拜访。”
他们虽然换了常服,衣服上也没有精致绣纹,但那份气度是做不得假的,田氏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此地临近京城,也曾进京逛过几回,自然看得出两人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忙笑道:“两位小哥是想进京读书的?”
赵肃笑道:“听说京城里开了个闻道台,热闹得很,想过去瞧瞧。”
“对对,那地方,读书人都喜欢去,刘秀才也上赶着去过几回呢,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对了,这篮子青菜,是我们家那口子让我送过来的,说新邻居来了,得来见个礼,以后彼此有个照应,你们可别怪我多嘴饶舌。”
田氏虽然多话,看得出是真热心,但朱翊钧从没见过这样口若悬河,一段话说下来不带歇气的妇人,竟有些目瞪口呆。
“多谢大嫂,这太客气了,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银子还请收下。”赵肃说罢,伸手就往袖子里拿。
张宏哪里能让他掏钱,忙掏出几两碎银子要给田氏,田氏忙推让:“别别,都是邻里乡亲,要是收了钱,我们家那口子可得骂死我了,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来这儿,就是告诉你们一声,今晚村里刘秀才家要娶儿媳妇,他家摆了酒,让村里的乡亲都跟着热闹热闹,你们也来吃个喜酒,正好认识认识其他人,这村里的人都好相处!”
赵肃笑道:“多谢田大嫂,到时我们一定去。”
“那好那好,你们先拾掇着,我走了!”田氏把菜篮子放下,就往外走,怎么也不肯收钱。
“这妇人可真能说!”朱翊钧松了口气。
张宏识趣地退下,不忘把门关上,这下才终于真正清静了。
“乡野妇人,大都这样,陛下非要到这里来体验平民生活,那就得入乡随俗。”
“那可好,我也想瞧瞧那民间百姓的婚礼是怎么个办法。”
赵肃拨弄着篮子里头的青菜,发现还有两个鸡蛋和一点瘦肉,发现这田氏还真是细心,只不过有菜无米,也做不了饭。
“细看起来,这屋子小归小,五脏俱全,也够宁静,要是真能在这里落脚,倒也不错。”朱翊钧环住他的腰,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略带感叹。
“这世间有多少人想着能够荣华富贵,妻妾成群,陛下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平民百姓要为柴米油盐烦恼,连家里的鸡要不要拿去卖都得争上个半天,还得被官府和地主收税收租。”赵肃头也不抬地嘲笑道。
朱翊钧笑嘻嘻:“我家肃肃就是寒门出身,怎么身上没有一丁点儿烟火气,反倒像个神仙中人?”
赵肃乐了:“本神仙现在要做饭了,可是家里没米,劳烦陛下去隔壁借点米吧。”
“嘎?”
既然要体验百姓生活,朱翊钧当然不肯让张宏或侍卫去借米,而是亲自出马,到刚才的田大嫂家里拜访。
事到临头,皇帝陛下反倒拉不下面子,开不了口,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明来意,田氏恍然大悟,忙从自家厨房舀了几勺米装上塞给他。朱翊钧拿着一小袋米高高兴兴地回去请功,殊不知田大嫂跟她那口子在他背后感叹,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借个米还兜兜绕绕大半圈。
赵肃仿佛又回到了中举前的那段日子里,生火,烧水,下米,炒菜,动作不见生疏,反倒是张宏站在后头手足无措,想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
我家肃肃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出得了内阁,下得了厨房,长得好看,性子也没得说,还好下手得快,要不现在就是别人家的了。
完全帮不上忙的皇帝站在门口围观,完全陷入了某种沾沾自喜的情绪里。
材料不多,只够做成两个菜。
瘦肉成薄片清炒,完了锅底有点油星,正好用来抄鸡蛋和青菜,加上白米饭,典型的农家家常菜肴,很多再贫苦点的人家平日里吃的,还没有他们这顿饭来得丰盛。
赵肃让张宏端了些去给侍卫吃,剩下的刚好足够两个人解决。他不是专业大厨,多好吃当然说不上,但也不难下口,尤其对于朱翊钧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那鸡蛋炒焦了,估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称赞。
用完饭,朱翊钧拉了两把藤椅靠在窗边,屋外阳光洒进来,两人肩挨着肩坐着,享受这难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
“肃肃,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委屈点,当个女的吧。”朱翊钧拉着他的手笑道,语出惊人。
“陛下又在说胡话了。”赵肃闭目养神。
“我对你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这辈子太累,有时候真想放纵自己当个昏君,庸君,皇爷爷、先皇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到了我这里,每当觉得累的时候,一想起你,想到你比我更累,我就和自己说,要多做一些,你想当能臣,我总不能当个昏君,把青史的美名独独留给你。”
赵肃的嘴角微微翘起,反手握紧了他。
“下辈子如果我是个女子,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出双入对,不过你只能娶一个,不要想着在外头拈花惹草……”
赵肃听他在那里天马行空,絮絮叨叨,心头好笑,忍不住道:“如果陛下是女子,就要学三从四德,还得裹小脚了。”
朱翊钧犹如晴天霹雳,脸上一副遭受重大打击的表情,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那算了,朕还是当个男人吧,指不定到那时候,男子和男子就能成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