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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盯着姚欢。
“这小娘子居然能睡着……不过,也是,她是曾枢相家的义女,怕甚么。”
正在打盹的姚欢,则是被一阵食物的香味惹醒的。
她本来睡眼惺忪,但看明白案几上的食物后,噌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海陆空版豪华面疙瘩?
但见一只镶着银边、以遮挡芒口的定窑白瓷扁盆里,象牙色的、搓成鱼儿似的面疙瘩上,铺着淡黄的蛤蜊肉、浅粉的兔里脊条、鲜红的鹌脯丝,水族、走兽、飞禽的不同肉类炖煮在一块儿,散发出层次丰富的浓香,教人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大快朵颐一番。
同时,在食盆边,还摆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一碟看着就像糯米菓子倒也罢了,另一叠才吸睛,乳白色一堆螺髻似的,和后世的裱花奶油没有区别。
姚欢凑上去闻了闻,还真是牛乳!
看来,此前在开封大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点上的乳白或淡黄装饰物,应该就是宋人制作的奶油酥。
李师师见姚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温柔道:“姚娘子,没见过酥油鲍螺?”
姚欢立刻意识到,既然大街上也有,这种泡芙似的顽意儿,在北宋应该不稀奇,自己一个做饭食行的、若说不晓得,岂非大破绽?
她于是讪讪应道:“酥油点心自是见过的,但俺们做脚店饭铺的,哪见过做得这般精致的。”
李师师方才差点儿就没命了,对姚欢的感激盈于肺腑,遂诚恳对姚欢道:“这是我们院里常做的点心,姚娘子尝尝吧。不必管我,我,我吃不下。”
姚欢瞥一眼窗外天光日影,估摸着已经是酉初的晚饭时间,难怪自己饿得心慌。
这一觉睡得还挺长。
她于是也不假客气,先捞了个酥油泡芙一口吞下,迅速地垫垫饥,然后给自己舀了一大碗面疙瘩。
并且认真仔细地挑挑捡捡,把蛤蜊、兔肉、鹌鹑每样都兜了些,组成海陆空三军仪仗队似地,铺满自己那碗疙瘩汤。
这是一个吃货的自我修养。
李师师瞧着她,从微感诧异,到觉得有趣,整个下午被姜太公关在这里的惴惴不安,稍稍缓解了些。
姚欢吃了几口海陆空,瞄到李师师的模样,把刚夹起的一颗蛤蜊放回碗中,宽慰道:“师师娘子,你不用担心。不是所有看到杀人的人,都会被灭口的。刘将军杀的是西夏探子,说不定,他巴不得你我这样的开封良民,出门帮他说叨说叨。大宋文士看重好名声,武将就不看重了?男子好名,都一样,不管是舞文弄墨的,还是舞刀弄棒的。”
李师师道:“姚娘子所言,是有几分道理,但你听方才他们说的,哪里是杀个宋军里的奸细那么简单,不然,为何去请章相公?又为何还去请曾枢相?我与你不一样,你是良籍,顶着为西军将校守节的名声,又是曾府的义女,被那刘少帅莫名其妙地扯进来,说不定,曾府还反过来宽慰你几句。而我,比姜太公和几个护院看到的情形都多,章相公定是要计较一番如何处置的。”
她毫不掩饰地说了一通,倒是释放了些紧张情绪。
她于是也挪过来,捻起一只酥油泡芙吃了,继续向姚欢道:“丢性命,确实不至于,但我亦不愿,因了此事,就被章相公带回府里,再见不得外头的风景。”
姚欢听她说得交心,也凑上去道:“去王公贵胄、朱紫大臣府里,有甚么不好呀?吾家昨日在王驸马府里做炊事,他家有位叫翠袖的唱歌娘子,连词坛的几位大家,都捧着她。”
李师师闻言,眼睛一亮,神色终于舒展开来:“呀,你说的翠袖,她是我的结拜姊妹呢!我二人从前一道学的音律,她学琵琶,我学琴。”
姚欢心道,有戏!
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三分缘分、五分攀谈、七八分意气相投,换来十分真交情的么。
谁说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从刚才李师师表达的意思来看,她好像,也挺热爱自由的。即使在庵酒店里,凭着歌艺、不必卖身,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想法,很不错呐。
所以圈子是小问题,三观合拍,才是交往的前提。否则都是塑料交情。
姚欢正想继续与李师师边吃边聊,讲话题引到把自己发展成妓院的夜宵供应商上,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欢姐儿!”
头一个迈进屋里的,正是曾纬。
他压着嗓子、但一听就浸透关切的喊声,以及那剑眉下投过来的暗夜星辰般的明亮目光,结结实实地给了姚欢一个激灵。
姚欢也不知怎地,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如见到挚亲的孩子一般,就迎了上去。
急急迈了几步,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成年人,这腔调略夸张了些,忙煞了车,向曾纬屈膝福礼,一本正经道:“见过四叔。”
曾纬打量她的须臾之间,就发现了她左侧从太阳穴到颧骨边缘的擦痕。
“你脸上,怎么回事?”
一旁也起身过来行礼的李师师,带了感激的口气禀道:“曾公子,令侄女,危急时刻为了救下妾身的性命,拖扯那赵延时,碰到了面颊……”
曾纬面色微沉。
他身后的刘锡,背着袖子,也走进屋中,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又觑向姚欢。
刘锡心道,丁点儿皮外伤而已,也没耽误她好胃口,瞧你曾四郎急得。
但刘锡也知今日对姚欢,有些亏欠,而方才,章惇那老狐狸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什么莫贪东京繁华、好男儿要保家卫国之类,显然是要挑起曾家四郎对他刘锡的敌意。
刘锡正飞快地斟酌词句,怎生对曾纬和姚欢撸撸顺毛,却见姚欢大咧咧地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小伤,小伤。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没死,就好。”
这话好耿直!
但细细思量,确是这么回事。
刘锡忍俊不禁,几乎要露出笑容,抿了抿嘴,捺住了表情,侧过身去,语气诚恳地向曾纬道:“愚兄思虑不周,教姚娘子受委屈了。”
曾纬眸色一闪,面上俨然一层体恤之意:“刘兄何出此言。听父亲说,赵延是个身手极勇悍的,以计诛之,也在情理之中。哦对了,欢姐儿,这位熙河路的刘少帅,亦拜了枢相作义父。”
姚欢闻言,很懵。
所以呢?我也得喊他一声叔叔?
姚欢自负光明磊落的性子,她不爽这个熙河路的牛皮哄哄的小将军,在午间救了李师师后,就和他不客气了几句。
既然已经当面怼过,此刻见了曾纬,她绝不会跟个事儿妈一般,故作委屈,去挑拨出气,或者不知礼数。
“刘家叔叔好。”
姚欢遂大大方方地,行礼,喊人。
刘锡点头受礼,瞥到这女子嘴巴边一抹酥油,又往桌上的饭菜瞧去,品评道:“听义父说,苏学士曾撰文,言道荤腥之物,有六种最是美味——项上之脔,霜前之螯,樱珠煎蜜,杏酪蒸羊,蛤半熟以含酒,蟹微生而带糟。师师姑娘,贵院这蛤蜊,如此肥嫩,煮在汤饼里却煮老了,可惜,可惜呀。”
刘锡说的六种,分别是猪颈肉、蟹钳、蜂蜜煎樱桃、甜牛乳蒸羔羊、酒炝嫩蛤蜊和糟香螃蟹。
姚欢虽不喜欢他,但一听他正在进行知识投喂,忙凝了神去听。
刘锡却踱到垂头默立的李师师跟前,微微一笑,和煦了口吻道:“师师姑娘,我已向章相公讨了你去,随我去熙州吧,彼处的河水,比汴河蔡河,都清,酒浸蛤蜊,必定更美味。”
李师师肩膀一抖,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位刘少帅。
姚欢亦很震惊,继而恼火。
我刚搭上的甲方,就这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