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辙的目光投向桌上第四道菜,段正严眼中越发掩不住学生盼着老师夸赞的期许来。
苏辙仿佛不愿在孙儿面前卖关子的慈和祖父,笑着直言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这一道菜,真可算《毛诗》的招牌咯。”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乃《诗经》三百篇的第一篇,《关雎》中的句子,故而苏辙笑言眼前这道凉拌荇菜为诗经的“招牌菜”。
春意盎然的时节,正是“荇菜”这种水生植物旺盛生长的时候。
筠州城内外,水系发达,水质清良,街边随处可见到卖现摘荇菜的小贩。
客栈掌柜,听闻客人要请苏辙吃饭,代为买菜自是十分用心,选来的荇菜叶子,片片碧绿水灵。
姚欢半个月前在船上,吃过数次厨娘就地取材的各样水生植物,对于浮萍似的荇菜的口感、烹熟所需的火候,大致有数。
今日这些荇菜,姚欢用笊篱兜着,在沸水里稍稍烫软。
鸡蛋打散后,在蛋液中滴一些菜籽油,锅中则不要放油,直接摊烘成春卷皮子似的蛋皮。
春笋也入沸水,多汆些时辰,待草酸尽去,捞出。
将这般先行细致处理后的荇菜、蛋皮、春笋,都切成丝,码在盘中。
另取米醋和黄豆清酱汁调和,放入这个季节特有的调味品——蓼茸,拌匀后淋在荇菜蛋皮笋丝上。
这做法其实简单,像后世西方的蔬菜色拉或者东北大拌菜。
但步骤简单,不等于口感简陋。
苏辙一筷子下去,只觉得荇菜的清香、鸡蛋的荤香、春笋的鲜香,经了清酱的微咸、米醋的微酸、蓼茸的微辣合力点拨,越发刺激舌尖味蕾,教人尝来好不欢喜。
白日里那对盗盐的耆长父女既然生机未灭,还能有转圜的余地,眼前又是质朴可爱的三个年轻人,苏辙既饮既食间,谈兴渐浓,晓得年轻人为求学而来,便将自己关于《诗经》和《圣散子方》的研究娓娓道来。
段正严更是兴奋。
他此番来到大宋,于学问之事上,两大心愿便是拜访程颐和二苏。在伊川吃了程颐的闭门羹后,段正严确实有些郁闷,不想到了筠州,能得苏辙平易相待,甚至把酒言欢,畅论诗经。
段正严如身处美梦之中,一高兴,喝酒便停不下来,全桌数他喝得最快、最多。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段正言又不是那会用六脉神剑将酒逼出指尖的小说版段誉,不到半个时辰,小王子已是眼中雾翳层层、口中说不出顺畅的语句,嘿嘿了片刻,终于“咚”地一声,将头磕在桌上,醉倒,睡着了。
“这娃娃不胜酒力呀。”
苏辙还在兀自笑言,邵清忽地面容转为沉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默默地向苏辙奉上。
苏辙微感诧异,接过信展开。
写信之人,竟是侄儿苏迨。
元祐元年,当今官家赵煦刚刚即位,祖母宣仁高太后临朝,旧党臣子纷纷受诏回京。苏辙与兄长苏轼,得以相聚开封、同朝为臣。当时兄弟二人的宅子都买在开封城西,退朝后,苏辙常去苏轼府中,或与兄长烹茶闲谈,或教授子侄文章与书法。
因而,苏辙对苏迨的笔迹十分熟悉。
苏迨在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证明邵清与姚欢乃有事禀报的可信之人。
苏辙抬起双眼,看向邵、姚二人。
邵清幽声道:“请苏公移步晚辈房中叙话。”
……
这个绍圣四年的春天,蛰伏在帝国朝堂中下层的政治动物们,仰望顶层的汹涌风波时,充满了不遑暇食的激动。
自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还从未见过这般板荡起伏的好戏。
众人原本都以为,朝廷要追废宣仁太后,杀二苏,不想刚毁了上清宫里苏轼所写的碑文,就发生了星变。
官家于是,只将死了十几年的老宰相王珪,以当初阴谋废立为由,追贬为一介参军。
章惇不肯就此罢休,硬拖着蔡卞,拟好废宣仁的诏书,力劝官家签发。官家当日将未盖帝印的诏书带回福宁宫,正犹豫不决时,已在隆佑宫就寝的向太后听闻消息,披头散发地连夜赶来,大哭着阻止赵煦莫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翌日,官家上朝前,亲手将章、蔡二人所呈的诏书烧了。
章惇不知这开春以来是受了什么刺激,脾气越发大得吓人,竟没憋到政事堂单独奏对时,而是直接于常朝的殿上发问,官家为何不下诏。
官家正厉声斥了章惇一句“章卿家是要让朕将来无脸进太庙见列祖列宗吗”,曾布就出列奏对,道是如今有一大案,远比朝议是否要追废宣仁太后重要得多。
接下来,殿中侍御史杨畏出列,弹劾中书舍人邓洵武与翰林承旨蔡京,遥控远在环庆路的邓洵谦,于军中私放高利贷数年,至军纪颓坏,邓洵谦更有杀害知情边军将士以灭口的恶行。
这个杨畏,素来在百官中享有杨三变的诨名儿,因他比蔡京还会见风使舵,哪管新党旧党、洛党蜀党,谁得势,他就投谁的党。此人名言:东府的饭,也吃得,西府的饭,也吃得,有甚分别。
当时殿上百官,纷纷感慨,杨御史正月里还是蔡家的座上宾呢,就因为蔡卞在升官之事上,先将人情用给了邓洵武,杨御史便一刻也等不及,投向曾布的西府要饭去了。
真是比鸡儿巷里的姑娘还薄情寡义。
这哪是杨三变,分明是杨万变。
杨畏这边话音落下,那边蔡京和邓洵武已是急着要斥曾布与杨畏血口喷人。
更精彩的一幕出现在百官眼前,枢密院直接给朝堂带了两个人上来,一个是自称庆州军士、名唤贺咏的年轻人,一个是由环庆路经略使章楶命副将押送进京的邓洵谦。
显然不知前情、一脸懵的章惇,瞧见这般状况,果然将追废宣仁太后的事搁下了。
章惇顾不得剜一眼肃立朝班的堂兄章楶、怪他不事先与自己通气,而是掷地有声地以三省宰执的腔调,与曾布一道,请朝廷彻查。
章相公脾气大,脑子却没坏,他自官家亲政后,便与蔡卞同在三省,又是曾布公开的劲敌,此时自然要忙忙地撇清在这般大案上与蔡家并无关系,更要向官家表明,自己当然不会因为与曾布的个人恩怨,而不顾大是大非。
当时大殿之上,除了这些紫袍重臣们,还有一位臣子,虽然站在最后头,众人却恨不得脑袋后凭空长出一双眼睛,去瞧瞧他面色。
便是年轻的曾纬曾御史。
曾御史三日前刚做了新郎倌儿,亲迎蔡承旨的长女。那可是城中盛事,官家和向太后都命内侍送了厚礼去,曾纬连作四首催妆诗,才迎得佳人出门。
此时,看热闹的百官,人人嘀咕,曾枢相果然是狐狸中最老的那只,一面准备收网,一面云淡风轻地看着儿子去做蔡家女婿。
哎哟,这一趟早朝,太值回票价了。
整个三月,不论朝堂上怎样波谲云诡,开封城东的端王宅里,始终是琴棋书画,莺歌燕舞。
这日正逢休沐,午巳之交,张尚仪领了向太后所嘱,出宫往端王府来。
向太后,有赏赐给赵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