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廉月翻身要起, 那内侍想必也猜到,入得来准备好了更换的衣物, 两人正动, 忽从一旁伸出一钢铁似的胳膊一把压在姬廉月胸口, 将他拦住。
“上哪去?”霍显的声音里还带着喑哑。
“进宫。”姬廉月心中有所担忧,不进宫看一眼他实在不放心,父皇与……那个人。
霍显沉默半晌,这才缓缓道:“你省省吧,国公府遭难, 就剩下个老国公,皇上知道了肯定已经去处理了,现在宫中肯定一团乱——”
嗓音里带着微嘲。
以前他是江湖人,现在他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向来懒得管也看不起这些朝堂斗争。
但姬廉月自小在其中长大, 霍显可以装的糊涂, 他却装不得,当下将男人横在那的手臂挥开:“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去有什么用?皇上——”
“皇什么上!陆国华就是父皇他——”
床榻外侧那人小山似的身影翻身坐起,一只大手横空一把捂住了姬廉月的嘴,将他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呜呜”……男人一把摁着他的头塞进自己怀中, 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因僖。
后者被这狼似的目光看得寒气疯狂顺着脊梁骨往上窜,本就弯着恭敬的腰顿时往下又压了压,闭上眼,瑟瑟发抖。
霍显叹了口气, 又冷冷道:“出去,你什么都没听见。”
因僖得了活路,忙不迭鞠躬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替主子们关上门,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霍显耳朵灵,耳尖动了动听到因僖确实跑远了,这院内再无他人,这才松开姬廉月……却没想到后者反而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面色略微苍白:“今晚父皇给陆国华送了饺子。”
“哦,我看见了。”霍显淡淡道,“饺子有毒,陆国华被毒死的。”
姬廉月:“……”
姬廉月快疯了。
这事儿实在是,实在是——
“是不太仁义,但是这天底下做皇帝的,能有几个慈悲向善的?”霍显淡定地替姬廉月把他写在脸上的腹诽说完,“你想的到的事,皇上想不到?陆国华那老狐狸想不到?他能不知道饺子有毒?打从陆国公府倒台那天起,陆国华便在等着这天了,只是儿子在皇上手里,他不敢死。”
“陆丰他——”
“兔死狗烹,你那小情郎也懂这些道理,所以这些天送着碎片,想要换他陆家一条生路。”
霍显顿了顿。
“可惜皇上到底不答应,那火铳设计图,不要也罢了——反正神机营有半成品,大不了拆开找了师傅重新画图,画个几百遍总能还原原本的样子……陆丰这筹码不够重,其实想必他自己也知道的。”
“……”
姬廉月眼瞪大了又逐渐失神,他盯着霍显一脸嘲讽,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有些不爽了——打小在皇家长大,这种尔虞我诈还看得少了么,至于这样?
他自小为什么男扮女装都给忘记了吗?
这些年观月帝是对他好,但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罢了……若他真起了什么勾结篡位的心思,被观月帝知道了,也不过落得和陆国华不相上下的下场。
这些姬廉月不懂吗?
他懂。
他只是不想去想。
这些年如此麻痹自己,眼下倒是把“父慈子孝”那套哄得自己都信了。
霍显心中略嘲,但是眼下也好心的没有再去嘲笑或者试图提点小公主,反正道理他都懂,多说也没有意义——
更何况观月帝这大地主现在确实是护着他这傻儿子的。
他没告诉姬廉月,这些天死皮赖脸往王府凑,多少也是观月帝明里暗里暗示他过来看着,就怕像是今天出乱子,姬廉月不管不顾入了宫坏了事……
他也不会哄人,只能抬起手拍拍姬廉月的背,干巴巴地安抚:“别去,没事。”
姬廉月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两句。
霍显又面无表情地补了句:“皇上早就布下天罗地网,这几天只是小打小闹,只为了打草惊蛇,他不一定想杀陆丰,陆丰不知道他爹干的那些破事。”
“……陆国华真的——”
姬廉月震惊了,
“功高盖主,他也没到那个地步。”霍显嘲道,“虽然皇上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陆家是开国功臣,当年随太祖爷一同打下的这净朝半壁江山……荣宠兴旺百年,与净朝同岁。
然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罪,观月帝不想让这代代忠良的血脉断在了他和陆国华那混账的手上,只有杀了陆国华,让这成了一桩无头冤案。
这是皇帝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仁慈,看在陆家老太爷的份儿上,他背了这个锅。
姬廉月不说话了。
短暂对话之后,两人便陷入了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里。
姬廉月趴在霍显的怀中,感觉到他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脊抚顺,就像是在安抚自家宠物一般……他都不记得两人这么心平气和地好好抱着说句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霍显低头看了看他,姬廉月打了个呵欠,说“没事”。
男人目光淡漠地摸了把他的脸,极其克制没有发飙——
毕竟陆丰今晚死了爹娘,他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计较。
………………哦,不对啊。
老子从小就死了爹娘,怎么没人可怜我?
这年头,谁还有个父母了?
“你什么时候也可怜可怜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姬廉月莫名其妙,看着霍显这意气风发的,手里几万精兵,正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可怜的……所以干脆没搭理他。
两人抱着就这么一坐坐到了天亮。
又是该上朝的时候了。
……
昨夜陆府传来丧讯,观月帝刚睡下就醒了,忙里忙外,助国公府主持局势。
陆老国公七老八十,走路都走不稳,听说是在儿子死后,在书房里翻到了儿子通敌叛国的罪证,一把火烧了,便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陆国华死了,陆老国公爷病倒,陆丰不知所踪,如今陆府只剩下扶不上墙的二房和三房,剩下一群妇孺……
一时间,那昔日荣华的陆府,如今是彻底的空山鸟飞绝。
朝中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兔死狐悲,一时间,整个早朝上的气氛微妙,谈事论事都心不在焉……唯有霍显等武将一脸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早朝散了,霍显向姬廉月走来。
姬廉月看了他一眼:“怎么,同陆丰亲过一次,我便也成囚犯了?”
霍显脚下一顿,眼中有狼似的暴虐一闪而过,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刀——随后摸到空空如也,他也一下子冷静下来,只是盯着姬廉月的唇,不说话。
“皇上还没下令诛九族,”姬廉月拢了袖子,硬邦邦道,“这就把我算进去了,不好吧?”
霍显还是不吭声。
姬廉月懒得跟他浪费时间,硬着心把他打发走了,男人转身离开时,一身武将服金属撞击沉重有声,他步伐迈得极重,一身戾气……
文武百官皆回眸凝望,有几个倒霉蛋正好撞上他的视线,顿时纷纷要被吓得尿裤子。
霍显走出大门,正好撞上一队换职的锦衣卫,他随手抓过其中一个,黑着脸沉声道:“找人去皇家马场盯着。”
“去马场干嘛!”那锦衣卫莫名其妙,“大胆霍显,都尉所只直接听令当今圣上,你凭什么指挥我们!你这是谋——”
剩下的话在霍显的凌厉一眼中消失的干干净净。
平日里锦衣卫在皇城中横着走,又多是世家子弟,无人敢轻易得罪……
如今碰上霍显这么个比他们还混的,实在是碰到了祖宗,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姬廉月去皇家马场了,”霍显放开那锦衣卫的衣领,淡淡道,“还有你们指挥使。”
这一队锦衣卫纷纷看向他们队伍中其中一人,顾阳摸了摸脑袋:“那什么,我在这……”
陆丰不在,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着,皇帝给随便指了个代指挥使,便是另一个姬廉月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顾家嫡长孙,顾阳。
“不是你,”霍显看都懒得看他第二眼,“我说正牌那个。”
说完,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锦衣卫,他转身走了。
……
与此同时。
皇家马场。
姬廉月身着一身朝服,立于马厩前,冷眼看着马厩里,前些日子跟他相聊甚欢的宦官正挽着袖子刷马。
他将衣服捞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麦色肤色,手臂肌肉隆起,具是习武之人的精壮结实。
手里握着马刷,手背青筋拢起,他一只手扶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干活。
“陆丰。”
姬廉月叫了声。
那宦官手一顿,但是仅仅只是一息,而后他手上顺势转了个向,不着痕迹的去刷马腿,依然头也不抬。
“陆老国公在你家书房里找到了陆国华通敌叛国的罪证,一把火烧了,老国公爷也病倒了。”姬廉月声音里带着轻叹,“现在陆府解了禁,你把剩下的图纸交给父皇,回去看看你外祖父。”
那刷马的人头也不回。
姬廉月身体微微前倾,手放在马厩围栏上,微微蹙眉,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原本那宦官理也不理——
就在姬廉月开口想要再劝几句,忽然见他把手中的马刷扔进了旁边的水桶,他极用力,水花四溅之间,有些污水溅到了姬廉月的朝服下摆。
姬廉月素来爱洁,下意识要躲,却在还没来得及躲开时,感觉到男人陌生的气息逼近,略微湿润带着马鬃毛臊味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将他拉了过去——
隔着马厩栏杆,那看着那宦官陌生的脸凑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
夹杂着冰雪气息,他鼻子之间的浑浊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祖父倒下,中个原因谁也不知,是否真的搜出什么通敌叛国铁证,全凭活着的人一张嘴。”他粗糙的拇指在姬廉月细腻的下颚皮肤上蹭了蹭,“阿月,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一声“阿月”,自陆丰正式入宫成了锦衣卫,再也没怎么唤过。
如今一声,唤起了姬廉月的记忆,那时候他,陆丰,顾阳还有顾月娥,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年龄不大,天天凑在一起调皮捣蛋。
如今嫁人的嫁人,外派的外派,留在京中也是各司其职,居然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陆府遭难,那天送陆丰离开的,也不过顾家兄妹。
姬廉月红了眼。
伸手去摸陆丰脸上戴着的人皮,却在勉强摸到他面颊一丝缝隙的时候,被一把扣住了手。
那人不动声色将他推开。
转过身重新捡起了冰凉水中的马刷,只是扣着刷子的指尖泛着白:“马厩味大,公主请回。”
仔细思考,姬廉月从脚底生出一丝丝恐惧来。
他站在那不肯动。
过了很久,才听见那背对着他的人叹了口气:“通敌叛国,乱臣贼子,终为我父……回去吧,别再来。”
他声音里透着决绝,此时姬廉月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于是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到皇家马场外,见到一群顾阳为首的锦衣卫,守在皇家马场外面,见姬廉月全胳膊全腿地走出来,具是松了一口气。
顾阳欲言又止:“阿月,里面那个……”
姬廉月摇摇头,抬脚要走,想了想又退回来,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道:“近日锦衣卫加守四人,八人一组站职,多事之秋,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深深地看了顾阳一眼,后者一脸震惊。
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姬廉月艰难道:“若有那一日……废他右手,放他走。”
“你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
顾阳无言半晌,才问。
姬廉月苦笑一声,叫了声顾阳的名字,无需再多废话,他便全懂了。
时间是能够修复一切的良药,也是世间最毒的鸩酒,不经意间打散了繁花似锦的年少,他们这些人,终究落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