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发现自己在耍嘴皮子上永远没办法斗得过在妇人堆里长大的姬廉月, 接下来一顿饭下来,霍显那边鸦雀无声的, 连呼吸都快听不见了。
吃了饭又被伺候着净手漱口, 霍显觉得这出戏也该落幕了, 站起来又要往外走。
姬廉月正垂眼刮茶碗边缘,脸皮子抖了抖:“上哪去?”
霍显面部紧绷了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再明白不过:老子去哪还用跟你打报告,真当自己养了个面首么?
“明儿归宁。”姬廉月提醒, “别大清早乱跑,随本王进宫去。”
霍显发现,姬廉月只有在有正事同他说的时候才用的“本王”,换句话说,从今往后, 但凡他用“我”开头的句子, 可以一个字都不用听——
霍显对自己的新总结很满意。
“你又不是女人。”
“我是按着公主下降礼八抬大轿抬进你驸马府的,怎么,你收了嫁妆想不认账啊?”
“……”
不用听不用听。
“你是不是怕我同父皇告状啊,说你洞房花烛夜上了我第二天酒醒了翻脸不认人……”
“姬廉月!”
“吼什么,正常音量就能听得见。”姬廉月放下茶碗子, “别心虚了,我一个字也不会同父皇还有母妃说的,上蹿下跳,赖地打滚也要嫁的驸马爷是个无赖, 说出去就很光荣么?”
既然姬廉月自己都不在意被人当女人看待,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霍显弹了弹袍子,答应了,只是一脸冷淡:“你要去便去好了,但不留宿过夜,我下午约了人。”
“噢,顾阳是吧?”
霍显多看了姬廉月一眼,似乎有些惊讶这人连他社交都清楚——
姬廉月笑了笑,他看上霍显自然不是只因为他长得好,闹着要嫁之前他还是调查了下霍显的背景的,玉虚派掌门门外高徒,独来独往却在玉虚派很有名望,出师后下了山闯荡了一阵江湖,听说那点本事当个武林盟主也有希望的……
只是从很早前开始,玉虚派便与圣祖皇帝有约,每一代玉虚派弟子一定会送两名以上入朝为官为朝廷效力。
霍显是一个,顾阳是另一个。
要说霍显在朝中全无势力其实也并不准确,打小被父亲打包送去玉虚派的顾阳是他的师弟,如今官至锦衣卫副使——
锦衣卫是这些年才启用的组织,是压制东西二厂的产物,皇帝亲卫,从先皇起便放了很大的权,越六部之上。
认真说来,除了锦衣卫指挥使陆丰能管的住顾阳,这厮也算是权势滔天,在京城横着走了。
“我知道了,”姬廉月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榻子前拉过个放了女红材料的竹篮在里面翻找,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吧,有顾阳给你撑腰,往后你日子也好过点……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姬廉月也就随口一说,霍显脸色却十分难看起来——
想顾阳当年在玉虚派勉强也就算是中等偏上,跟在他屁股后头喊师兄的时候多了去了,何时自己反而需要他来撑腰?
越想越别扭,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高傲,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情况由不得他不认。
但是被姬廉月一说,就觉得分外叫人难受起来。
霍显站在原地没动,正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跟姬廉月这无知的皇宫贵族科普一下实力与江湖地位这件事,却看见他捏着两块布条走过来——
“抬抬手,我看看这衣袖合适不合适……”
那人窸窸窣窣蹭了过来,霍显眉头皱得越紧,这时姬廉月已经到了他身边,身上那淡淡的玫瑰香膏味传来,霍显一抬眼皮子,又瞧见了不远处那床榻。
一不小心想到成婚那日的荒唐。
不着痕迹推开一步,身后那人却不管不顾嘟囔着“别动”凑了上来,当他指尖拎着那布条靠上来,霍显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隔着布料仿佛也贴了上来。
于是肩膀一抖,抬手扣住他的手腕。
姬廉月被他抓了个正着,手里的那碎布掉落,有些莫名抬头,又见男人眼中抗拒,他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想碰着他。
平日斗嘴就算了,这般下意识的举动却无声之间才是伤人。
姬廉月希望霍显不懂这个,否则他以后会时常利用。
却架不住心中的难受,弯腰捡起地上那下午缝了半天的里衣料子,其实没脏,却被姬廉月顺手扔进了旁边的炭盆里:“不要算了。”
霍显看了眼那逐渐被火盆吞噬的绸缎,明白过来那是姬廉月给自己做的里衣,他向来是爱惜东西的,不免多看了姬廉月一眼——
姬廉月却挑起帘布往里面走了。
拿了另一只袖子也烧了。
霍显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候又看见姬廉月抬起头冲自己笑了笑:“颜色不喜欢的话,我再换一种好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漂亮的火光,不见生气,仿佛依然轻松……
霍显发现其实这个人的情绪也不一定就是那么表面,至少前一秒,他还以为他会暴跳如雷。
霍显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置可否却也不想再在这窒息的环境下待下去,含糊地应了声转身出了门。
当晚还是睡在侧院,这次到时候稍许习惯了。
……
第二日,两人天未亮便在前院碰了面,姬廉月照例一身艳色宫装,红唇如火,纤腰不堪一握,若不是胸前毫无二两肉,倒真像是娇滴滴的小姑娘。
霍显看了他一眼,皱眉,心想他该穿王爷的正式朝服更慎重些。
姬廉月会错了他的意,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鸾戏珠钗:“不合适?……我就说这钗配这发型就是太浮夸!你还不信!”
转头就去甩锅打扮的女官同婢女。
“……”霍显无语了片刻,“不是,走吧。”
这就是两人一早上的全部对话,霍显一脚蹬上马车坐进去了,姬廉月站在马车下面举了手半天不见他来扶自己,手都举累了,里面也毫无动静……撅了撅嘴,自己手一反握住车门边,掀起裙子一个借力利落跳了上去。
带着一身日出前的寒气,重重坐在霍显身边。
马车哒哒进了宫。
……
观月帝下了朝在养心殿见了两人,照例问了下两人可还和睦,有没有吵嘴之类的话,大家坐着就相对无言了。
毕竟两三天能看出个屁来。
好在姬廉月坐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就站起来闹着要去佛堂找母妃,观月帝挥挥手打发儿子滚蛋了,单独留下霍显谈正事——
毕竟是玉虚派来的人,观月帝对霍显也是客气的,只有姬廉月觉得霍显是个步步为营的弱气萌新,处处需要他人照拂。
这边。
姬廉月在佛堂寻到了正在抄经的宸妃。
宸妃母族姓秦,满门武将,外祖父乃二朝猛将,如今年至五十依然率十万铁骑守卫北方边境,阻北方边外龟蛮族、毛坦族等数十大小部落入侵,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是北方边境一道不倒的城墙……
话说回来,若非宸妃当年一朝入宫嫁给还是太子的皇帝,如今姬廉月这出众长相怕也是鹰犬之辈其中一员。
宸妃自小马背上长大,入宫之后依然开朗泼辣,深得观月帝喜爱,是以当年干出扭转儿子性别之事,也非其他人做起来那般惊世骇俗。
这般人物,却是被姬廉月吃得死死的。
十岁之后,但凡姬廉月往她身边一蹭,两人谁也没能走出姬廉月是个小公主的迷局,这会儿他把脑袋往宸妃膝盖头一放,软绵绵地叫了声“娘”,宸妃就放下了笔,戳戳他的额头:“叫‘母妃’,越发没规矩!”
“儿都嫁人啦,这声‘娘’不是喊一声少一声么!”姬廉月“嚯”地坐起来,不高兴地撅嘴,“嫁出去的儿,泼出去的水,这会儿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姬廉月最擅长的就是撒泼打滚,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宸妃自己晓得,不同他斗嘴,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长,又叮嘱他对霍显多忍让。
对于宸妃说的话,姬廉月有些不以为然地翻白眼,他还不够忍让霍显么,不然昨晚他都该用折腾一下午的衣袖勒住他的脖子送他归西了。
宸妃拉着他讲夫妻相处。
讲着讲着话题就歪了,问他们圆房了没。
姬廉月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回头看了看身后佛堂的金身佛像,示意他这年轻佛主在上,咱们能谈点健康的话题么?
宸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健康的,藏传佛教还是欢喜佛呢,拉着姬廉月一通问,姬廉月敌不过她,脑袋一低恨不得捂进裙子里:“洞房那日有过一次。”
“就没啦?”
“没啦。”
宸妃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他的脑袋。
姬廉月被他戳疼了:“有一次不错了,干什么呀——”
“寻常男子刚成婚那会儿恨不得抱着娇滴滴的新娘子死在床榻上,哪像你……你是不好看还是不够娇滴滴,就放着自己的驸马在侧院睡还心满意足的!怎么着,准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你们感情还能好?”
“细水长流——”
“细什么细!”宸妃打断他,“长年累月,驸马爷可就到外头交公粮去了!”
“哎哟我的娘唷,”姬廉月被戳得脑门都红了,“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啊,我在怎么着也是个男儿身,他就算把公粮全交给我我也下不出一个蛋来……总不能让人家霍显绝后吧?!”
这点他想得其实是挺明白的,大不了以后把身边的哪个女官开了脸,让霍显纳妾然后生了孩子抱过来就完事了——
“你是不是疯了!”宸妃快叫自己这傻孩子气死了,“哪有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你要不喜欢他你当初闹什么闹按公主下降礼也非得嫁他不可——”
“……我要是打了让霍显绝后的打算他不得更恨我!”姬廉月道,“他现在还后悔洞房那一回呢!不然我给他下药啊?”
宸妃直接伸手揍他。
姬廉月手臂上挨了两巴掌,“嗳嗳”叫着躲:“总不能将人硬拖上床,儿子又打不过他……”
这话说得委屈。
宸妃一听就想到这些年姬廉月被逼受的苦,眼圈一红嘤嘤哭起来:“改日让驸马教你骑射吧,这些年不学的也好好补一补,顺便增进夫妻感情……”
“免了,”姬廉月眉头一皱,“马臭得很。”
驸马的脸能比马还臭。
话一落手臂又挨了一巴掌。
姬廉月又没个正经报喜不报忧跟宸妃聊了一会儿,到了晌午外头人通报了声,他这才告辞,到养心殿去找霍显准备一块儿回去。
……
姬廉月到了养心殿外,恰逢露台上红鼓击响,锦衣卫换职。
顾阳身着飞鱼服,绣春刀,英姿挺拔站在养心殿门外,远远见了姬廉月冲他露出个哈巴狗似的灿烂笑容,姬廉月也同他笑。
“笑什么?才刚刚击鼓,换职人都没到,嬉皮笑脸的像什么话?”
从屋檐阴影下响起个无甚起伏的音调,一名身高八尺有余,同样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高大身影走出,那人与顾阳对视一眼,眉眼深邃严厉,顾阳立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吧下去。
“丰哥,我的亲哥。”顾阳嘟囔着抱怨,“您在姬廉月跟前给我留点面子,回头他又同我们月娥笑话我,我这当哥哥的……”
一点面子都没有。
顾阳还没说话,就被陆丰三根手指捏着肩膀拎出了岗位,只见后者不动声色往那岗上一站,便成了万鬼莫近的雕像。
比钟馗贴画还好用那种。
“面子都是自己挣的。”陆丰淡淡道。
顾阳不敢说话了。
姬廉月已经蹭了过来,不看顾阳,却先看的陆丰,那水润的眸子扫了眼棺材脸,眼珠子转了一圈:“唷,陆指挥使。”
………………………………姬廉月没成婚时,和顾阳等一干锦衣卫闹腾起来,最爱干的就是挑衅指挥使大人,去他面前唱唱《十八摸》或者学狗叫。
和顾月娥等一干京中贵妇闹腾起来,最爱干的还是挑衅指挥使大人,只不过不是唱《十八摸》而是往他身上扔个手帕,砸个香囊,递个情书什么的。
姬廉月写给陆丰的情书都能凑本情诗册子了。
这会儿姬廉月走进了,陆丰看了他一眼,眼珠子就挪回了原本的位置。
得了这一言难尽的一眼,姬廉月已经挂在顾阳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
顾阳拍拍他的腰:“别笑了,丰哥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你别拖累我。”
姬廉月才不理他。就笑自己的。
这边,霍显听见外面的动静,姬廉月那叫人掉三层鸡皮疙瘩的笑声最为凸显,他拜别观月帝开门往外走,一眼就看见和顾阳黏在一起的姬廉月。
两人见门一开,门后露出另一张俊俏的棺材脸,都愣了下,彼时,顾阳的手还放在姬廉月的腰上。
霍显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浅浅蹙眉。
又飞快放开。
他有什么好觉得不顺眼的,毕竟这人强尚驸马的事都干得出来,同他讲礼义廉耻,怕不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