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一路催马狂奔,直往西城门下而去。那里正对这青家庄的方向,也是迎着莆田县的来路,必定会是攻防的主战场。青黎打马驰过几个小巷街头,终于拐上了元通大街。此时虽是黄昏日落,但这数仗宽得街面上却冷清,无半个人影。越往西城门的方向去,街道上的血迹就越密集。战死将士的尸体大多都被处理掉了,这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只留下一滩一滩乌红的血渍。道路两旁也是被溅洒满墙的血污,被风吹干凝结在临街的门户上。而这一切,在夕阳的衬托下,更是格外触目惊心。
青黎到了西城门下,连忙跳下马来,把缰绳丢给过来迎他的喽啰,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石浆砌就的登城阶。青黎登上城来,只见城头上人头攒动,一个个剑拔弩张,青黎转过两个箭垛赶紧往城楼边走。守城的将士一瞧是青黎登上来了,各个精神便是一震,接着满心振奋,再瞧一眼城外的官军,心里可就踏实的多了。
青黎走进城楼,只见陈达、时迁两人围着张檀木方桌,当地站着。守门的喽啰报了来人,陈达、时迁便急忙闻言转过身来。陈达一见青黎,张口便急了:“大哥,伤还没好,你怎么就来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在乎这个。”青黎说着走到桌前。
桌上平铺着一张寥寥草草应急的华阴地图,图上的华阴县四面临山,就像一只木瓢,方圆辽阔地,将华阴县满满登登盛在里面。
陈达也是个干脆的人,见青黎固执的样子,便知就是劝回去,他也安不下心来疗伤。不如一起想个法子,退兵也好,突围也罢,只要能将青黎送回山去,疗伤的事便好说了。
于是陈达便不再劝他,指着地图道:“大哥你看,官兵成这八面包围,打了一下午,也没能打得进来,现在就各自扎营,守在城外。到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青黎听了稍稍有些诧异:“哦?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据你观察,他们的大营在哪里。”
陈达将手一指地图,是西城门外的一处山脚下,道:“便在这里,他们扎下大营,咱远远望去,却不见半个巡逻放哨的人,真是怪异的很。”
“依山傍水,倒是个扎营的好去处。可是,他们这样守营也定有说法。”青黎说着便开始沉思。
“要不,我带一队人马去突袭一次,看看他们龟息在营里干的什么勾当。”陈达看着青黎的脸,略带说笑地道,语气里满是对官兵的不屑。
“这却使不得。现在,虽然很难说是谁更占优势。但要说,此刻最坐不住的人,却万万不会是咱们。”青黎也望向了陈达的眸子,认真地道:“他想龟息,咱便让他龟息,等他坐不住了,自然就‘浮上’来了。何必现在去探他虚实,中了他们的奸计。”
“大哥说的对,他们想龟息就叫他们龟息,说不得就真的憋死,给归西了呢。”时迁此刻听着有趣,也忍不住插了句嘴。
却听青黎又道:“若我记得不错,那西城门边角的城墙教火给烧塌了一处,可有多派些兵去守着。”
陈达点了点头道:“伍三狗领兵在那里死守,只是坍塌出了一个缺口,没什么大不了的。方才那几波进攻大多是冲着那去的,都被伍三狗给挡住了。此刻,正用木板石浆凑合着,加紧修补着呢。”他顿了一下又愤愤不平地骂道:“那刘狗官十年前曾奉旨修固过一次城墙,一定没少吞了银子,修固出的城墙都经不住一把火烧,他娘的,害得咱哥几个还得这般费事。”说着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再找出那狗官的尸首来戳上他七八个窟窿。
陈达在这里骂着,青黎听着却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官兵此刻应该集中兵力,攻打那塌方的地方,哪有道理容得我等修城。其中却是为何?
“兄弟,你见官兵初初来时,有多少人马?”
陈达看了看时迁,道:“约有个万数吧,黑压压地一片,和蝼蚁一般就直扑过来,来势凶恶的很,可是到城下,叫咱的兄弟给射了几轮箭,就没那么风光了。”
青黎捏着下巴,又想不通了:”万数人马说来也不算少,可是放着这么好的时机不逮,莫非官兵要等我们修好了城,再来打么,他们也没这么正派啊。”
“可不是。我两开始也纳闷,最后绕城跑了那么一趟下来,我就觉得也不足为奇,大哥你想,经过几次攻城,各有损伤。咱且算他有一万人马,分八营扎寨,每营便只有一千五百人。而我各门上的守军,连同降兵败将,也有两千余众,况且占据地利,他们自然是不敢轻易打的。”
“那你的意思是,趁现在他们兵力分散的空当,突然发难,各个击破?”青黎按着惯例往下推想。
“我两方才便在做此打算。大哥你看。”陈达将手往地图上画了一圈,道:“我们由西门出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直取官兵的大营,杀他个措手不及。等砍倒了大寨的幡旗,也就砍去了他们的大半的士气。我们分兵相背进发,我从左侧逆时针往南门打,哥哥你带兵顺时针往北门打。如果一切顺利便在东门回合。如果途中有异,便捡就近的一门而回,我们城里相会再做打算。哥哥你看如何?”陈达连比划带谋算一口气说了下来,信心满满地看着青黎。
青黎听了,心里对这个大概的攻略多多少少表示赞同,便点了点头。但青黎那双精锐的眸子却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看着那官兵扎营的山脚,渐渐地就有种不祥的感觉爬上心来,于是又微微地摇了摇头。思索了一阵,青黎才缓缓地道:“这计倒是条好计,但你瞧他们现在非但没有着急攻城的意思,倒是连警戒都撤去了,一般用兵打战是不会这样的。可想他周边必有埋伏,故意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引诱我们进去,好杀我们个片甲不留,你说是不是。”
陈达也双臂撑住桌面,俯下身去,细细地瞧。官兵扎营的那片山脚,周围皆是寸草,既无灌木,也无树林,是要藏个千数人,却是件登天的难事。如果所谓的伏兵是出自两个侧营,那又达不到及时收拢的效果,难以起到埋伏的作用。唯一可能的是什么,陈达搜肠刮肚地考虑着。城楼里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在深深地陷入了思索。
过不了过久,陈达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想必就是这样了……嗯……”
陈达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便抬起眼来,看着青黎说道:“大哥,我是看出来了。这帮孙玩的就是空城计,只不过没有当年诸葛亮空的厉害罢了。”
时迁这下不明白了,他虽不识得多少字,但这空城计还是听说书的讲过。方才陈达还亲口说的,每一营里至少都有一千五百人,大营里也只会多不会少。这样的营,哪还算得上是空城?于是便想问个明白道:“怎么个‘空城计’法?你方才不是说……”
“没错,方才我说了,他各营兵力分散,奈何不得我,但我却奈何得了他。所以,他故意摆出这样一个虚表,来掩饰他的虚实。此刻恐怕已有快马奔回,传令搬兵去了。倘若增了兵,那我们就真的被困了,况且我们又无粮草,到时候只怕会不战自乱。如果官兵速度快些,此刻正有一队人马来呢。”
“啊呀!”青黎受了陈达的启发,灵光一闪便瞧出了官兵的名堂,着急地吩咐左右道:“快快快,多教城上的兄弟备些箭羽,那官兵使诈,不久就要一举攻城了!”
就在那几个传令的人前脚刚跨出城楼,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回报的喽啰。那喽啰急的满身是汗,冷不丁被出门的人撞倒在地,来不及看清来人,便连滚带爬瞅了个缝隙挤进门去。看见青黎陈达,立刻站起身来道:“当家的,不好了!官兵分八路兵马冷不丁地攻过来了!”
青黎、陈达和时迁听了那喽啰的回报,三人急忙奔出城楼,一字排开,站在西城之上。青黎一脚踩在箭垛上,往远处一望。只见目光所过之处,皆是官兵的影子。刀枪林立,幡旗纷飞。在一片喊杀冲天的气势下,犹如决堤的海潮,迅猛地朝华阴县城下淹没过来。
陈达一瞧,不惧反笑。从左右小厮的手里接过丈八点钢枪,对青黎说:“大哥在此观战,小弟下去回回他们。”说罢一甩披风,便命人备马,要下去迎战。
青黎看着城下这阵势,浩浩荡荡,奔到距城三百步非但不顿住阵脚,反而更是一阵猛冲。青黎心下惊异,连忙喝住陈达:“勿开城门!贤弟去不得!”
陈达刚下到一半,突然听到青黎叫唤,便急忙顿住,一面叫传令官纠集骑兵马队,一面快步返回城头上来。
“这就不是来叫阵的,是攻城!”青黎见陈达又上来了,才指着下面黑压压的兵马冲他道。
陈达上前一看,可不是。官兵来势汹汹,都跑到城下两百步内了,打前锋的是一片千数人的朴刀兵,其中架着七八条登城梯,由十多个壮士抬着,犹如一条条滑溜溜地蛇蟒,飞一般地朝城下奔来。后面紧跟着是十几队长枪兵,和众多压阵的骑兵团。陈达放眼望去,铁蹄过处,烟尘滚滚。这一切伴随着似血的残阳,此情此景分外獠人。他看在眼里不由地愤愤骂道:“那娘的,才攻了几次,就不安套路来了。”
“准备弓箭——!”青黎一声高昂的怒吼,紧接着城头两侧由近及远纷纷响应。
弓箭手搭弓上箭,密密麻麻列在城垛上。一个个紧咬着牙关,扯满弓弦,眯起单眼,精锐的目光死死盯着各自觑准的猎物。
青黎高高举起右臂,看那官兵一入弓箭射程,便猛然向前一挥,吼道:“射——!”
这一声将令,引出数千箭羽。闪着夺命的冷光,嗖嗖嗖嗖,直扑官兵的前锋。官兵来不及躲避,被这突如暴雨的箭阵射穿衣甲,透心透肺,即刻便响起一片中箭的痛嚎。命中要害的,冲势过猛,向前扑了几个跟头才横尸疆场。而射伤肢体者,穿痛之苦,撕心裂肺,不是痛晕过去,也是被后队践踏而亡。
城头上的弓箭手一轮射完即便退后,后面一轮即刻补上。弓弦拉满,箭矢锋锐。
“再射——!”
嗡的一声弦响,千数支弓整齐划一,应声发箭。犹如飞蝗般的箭矢,像是嗜血的恶魔,张开了他那血盆大口,露出数不尽的尖锐獠牙,直直朝冲锋的官兵扑来。冲在前面的朴刀手身中数箭,还没来的及哼一声就倒地死了。跟在后面的将士,急忙挥起兵刃挡在身前,可是漫天的流矢,哪里抵挡的住,一箭擦肩而过,一箭正中心窝。就在官兵叫苦连连的时候,青黎都不给他们个喘息的机会,刚劲有力地又一挥手!
“连射——!”
这下可惨了那些官兵。西城上的弓箭手三轮交替射箭,一轮射罢退后换箭,二轮踏前一步,接着射杀,二轮箭出,立刻委身装箭,三轮插缝射击。等第三波箭射过,第一轮的弓箭手又已备好,上前放箭。由此开来,三轮箭矢相叠,连绵不断。
那漫天黑压压的箭矢,看在攻城的官兵眼里,便是死神最后的降临。恐惧和绝望的气氛瞬息间铺天盖地,压着人的心跳,直叫人喘不过气来。箭羽密密麻麻地穿透了前锋官兵的身躯,冷漠而无情地带走了他们的心跳和体温。也伴随着一具具尸体倒地发出的沉闷,刺满了城脚下百步内的土地。而那些冲锋的千数官兵,此刻活下来的只不过几百之众,其中大多带有箭伤,鲜血顺着伤口淌下,原本犀利的眼眸也早已暗淡无光。
青黎看着眼前上演的惨象,心有余悸。仿佛也感觉到了锐利箭头刺破结实胸膛的撕心之痛。他看着城下飞奔的官兵中箭扑倒的惨状,中箭时鲜血飞溅的凄凉,但除了急烈的心跳,青黎什么感觉都没有。这里是战场,“你死我活”是这里唯一的规矩,也是留在青黎心里最后的话。
青黎顾不及那么多,急急命身侧的陈达纠集骑兵,寥寥草草接过左右喽啰递过来的衣甲,一面下城一面急急忙忙披挂身上。
在几十轮箭雨之后,官兵千数朴刀手和长枪兵很多惨死城下。而那些九死一生地躲过箭雨的官兵,冲到了西城门下来。十来个架梯的官兵发一声喊便把劲使到一处,刚要将攻城梯搭上城头的时候。华阴县西城门就轰然打开,就在那些官兵还没缓过劲来,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时候。青黎和陈达已经驰马横枪冲了出来,后面紧紧随着大部骑兵,各个手握长枪,银盔银甲,这么猛的一看还真是大宋官家的铁骑。突然杀出的这队人马,让官兵措手不及,也让他们很不明白,不是说要剿匪么,怎么有官军杀出来了。
原来陈达不过是给缴获的衣甲马匹换了个东家罢了。叫少华山的兄弟们穿戴好了,提枪上马,右臂扎上一条白布,即混淆对方的视觉,又不会误伤了自己。陈达向来喜欢投机,而此刻也要耍耍这小巧,才安的下心。
就在官兵愣神的空,青黎一马跃出,后众人马也随即分作两路。青黎陈达有如二龙出水一般,由城下往外扫荡开来。青黎借着马匹的冲势,一把长枪耍的漫天寒光,所过之处更是血气磅礴。陈达善于马战,指挥着马队在敌阵里横冲直撞,不过片刻便搅浑了敌方的队伍,一把丈八点钢枪杀的那步兵前营,丧胆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