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帝去上朝了。
秦政又自闭地在毯子上坐了许久, 坐到昏昏欲睡,索然无味时,便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中午。
到中午, 秦政也没自然醒。
只是秦政睡着睡着,忽然感觉不对。
有人进来了。
不止一个,有宫人, 也有不是宫人的人,还有数十名在阴暗处紧盯他的金羽卫。脚步声、呼吸声都很轻, 司马天擎一身武功, 被人押进此处时派不上用场,现在有人来时, 倒一个个一位位都听得一清二楚。
没人说话。
只有秦政睁开眼, 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有事吗?”
深青色宫服的宫人站作一列, 躬身垂首,手中捧着鎏金漆盘。
一人站出,礼道:“王爷,冒犯。”
冒犯。
秦政预感不妙。
但他也预感不出宣文帝找这群人要对他做什么。
严刑逼供?
供什么?宣文帝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兵符?
将领不见了,兵符也并非是死物。
那四十万镇北军也并非就此成了孤兵寡军, 大周再无人能驱使。
那是要打他泄恨?
可打他泄恨,宣文帝不来这里旁观的吗?
秦政盘起腿, 正经道:“本王身娇体弱,你们下手轻点,不然我一定跟哥哥告状。我那皇帝哥哥, 很凶的。”
宫人揖礼,头都没抬:“王爷配合则无需心忧。”
不像是要打他。
也的确没打他。
秦政下了床,跟着宫人逛了一圈。
下来不过是沐浴、梳发、熏香、换衣。
镇北王在北关守了十二年,从少年,到年近而立。
到今日,镇北王从北关回京时日不足八个月。
自镇北王九岁,到现在,在京时日不足八个月。
这不足八个月。
镇北王第一次穿贴身的丝绸料衣裳,竟然是在被皇帝幽禁起来的时候。
王府下人从不会为镇北王准备一些世家公子哥儿喜欢穿的、花里胡哨、又软又贵边关从不来不会有只会出现在富庶安宁的京城中的衣裳。
宫人为秦政换了套熏好香、薄滑的丝绸中衣。
为他擦拭干了头发。
到这儿。
秦政都能接受。
再下面。
秦政就懵了——
他想不通,宣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
在数十名金羽卫暗中窥视下,宫人解开了秦政脚踝上的二并指粗细的锁链。
然后从鎏金漆盘中,捏出长长的、纤细的,像金质的细链,那链子很细,秦政约摸着有耳机线那么细,那几乎不像是锁链,更像是女人项间的链饰。
金链数丈长。
非金制。
也非铁制。
秦政说不通那是哪种金属,细链纤细到像是他一扯便要四崩五裂,可事实上比先前那条两并指粗细的链条还硬。
秦政眼睁睁地看着那细细的金链锁住了他的脚踝。
然后手腕。
再然后。
宫人手执金链,向秦政的脖颈递来。
秦政一惊,抬手挡住,金链碰撞出微的哗啦声:“你别说要拴住我脖子。”
宫人垂下头:“请王爷配合。”
秦政不可思议,完全想不通镇北王的哥哥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兄弟,过分了,皇帝他是想把我当狗栓吗?”
令人窒息。
宫人:“陛下圣意,望王爷配合。”
秦政推开金链:“你可以用这个把我勒死,但我不接受你把这个东西拴在我脖子上。”
宫人躬身躬得更深了些:“望王爷勿要为难奴才。”
秦政不为所动:“不为难你就是为难我自己。如果圣旨难违,那折中。你去跟皇帝说,如果要栓我脖子,让他自己来。”
秦政抽出金链掷在地上。
“出去吧。”
“王爷……”
“别。”
秦政坐回床上,托腮道:“第二遍,出去。你既然叫本王王爷,就该还记得,本王是镇北王,而非皇帝后宫中哪位唯唯诺诺的妃嫔。”
宫人跪了一列。
但无人转身后退。
殿中昏暗,纵白昼仍照不进几丝殿外的日光。
秦政骤地心口一股躁郁,他来这种言情文世界,任务傻逼、台词傻逼、配角也傻逼,鲜有什么时候他会认真地生一次气。
但现在。
秦政不知晓他在这个世界前路如何,不知晓他是否有一日能等到宣文帝幽禁的结束,也不知晓他当下该做什么、不知晓有关于镇北王的旁人在想什么。
他一无所知。
却一直在接受。
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的谋算。这根本与他无关,却硬生生地把他牵扯进来,不容许他脱身。
他分明只是一个来言情文世界完成男主角任务的局外人。
为何要到这等境地里,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秦政冷笑一声。
起身,抬脚踹在跪在他脚下、离他最近的那个宫人头上。
宫人猝不及防挨他一脚,冠帽掉在地上,滚出数丈,“砰”地磕在横案桌腿下。
自小学毕业后,秦政就没打过架了。
上次被迫打架也是林墨羽带躺。
秦政长长吸进一口气,道:“滚。”
宫人果然滚了。
毕竟他们挂在这里,也无足轻重,或许连监视镇北王的金羽卫都不会出手。
于是秦政自闭地又躺了回去。
继续睡觉。
中途。
秦政因为饿,醒了一次。
但秦政躺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睡觉。
睡到哪天算哪天。
下次醒。
还是在半夜。
有人来了。
这次稍微早了一点,秦政看了看系统界面的时间,2:24.
秦政拉了拉绸被,盖到下巴,露出眼睛鼻子嘴,扭过头问:“哥哥呀,你半夜不睡觉的吗?”
宣文帝依旧坐在那张横案旁。
秦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帝王坐在那儿,秦政看不清他的神容,只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
那一瞬秦政恍惚以为时间倒流又回到昨夜。
秦政转过身,侧躺过来,盯着宣文帝。
宣文帝也同样注视着他。
不知多久。
宣文帝平静道:“阿擎,过来。”
秦政眨了眨眼:“我要不呢?”
宣文帝抬手,向秦政伸去,像等待秦政将手搭过来:“乖,阿擎,走过来。”
宣文帝没说什么奇怪的话,秦政却莫名其妙毛骨悚然起来。
秦政想了想,发现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咸鱼翻身,从床上滚下来,慢吞吞地走到宣文帝身前,长长的、纤细的金链拖曳在他身后,像一条曲折的线。
“坐下。”
秦政看了看脚底的长毛毯:“……”
忽然。
秦政发觉宣文帝像在训狗。
拿来漂亮的项圈,每天摸摸头,然后让他坐下、躺下、装死。
最后是不是还要挠挠肚皮?
有毒。
宣文帝脑子里有水吗?
但秦政还是坐下了。
他盘起腿,弓着腰,手肘支在膝盖,手指顶着下颏,还有心思笑:“哥哥要我坐下,是想做什么?”
宣文帝拉过秦政另一只手,将秦政的手腕轻轻阖在手心,轻声道:“阿擎,该用膳了。”
秦政两天一夜没吃东西。
但不代表秦政认为,大半夜两点宣文帝跑过来是为了督促他吃饭。
秦政侧头,看见宣文帝身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案膳食,开始胡思乱想莫非宣文帝大半夜跑过来是为了带着下了毒的饭菜,逼他吃进去,然后旁观他毒发身亡。
用心险恶。
没想到司马天擎,言情文正宫男主角。
居然死在这里。
达成be结局。
秦政认命地叹了口气,抻腰去够桌上的碗筷。
‘03,我如果今夜不幸去世,明天我会去哪?’
03那边好像有细微的电流声,让03冷酷无情的声音听上去声音很小:“由于本世界因不明原因的不可抗力,已判定为不可回溯。如果您今夜因故死亡,您将前往下一个世界。”
‘行吧,下次再来古代我自杀,你复活我一次我自杀一次,懂吗?’
03装死。
秦政将将够到筷子。
宣文帝便轻轻把秦政的手拂了下来。
秦政没懂皇帝意思,坐在地上抬脸看他。
宣文帝拿起一个汤碗,舀了半碗粥,银羹匙盛起一点粥,抵到秦政嘴边:“阿擎,张嘴。”
秦政:“……”
秦政沉默了半晌,向后退了退,艰难道:“皇恩浩荡,我承受不起。”
这他妈。
狗皇帝。
宣文帝微微垂着眼睑低望着他,无喜无怒,像身处云端:“张嘴。”
秦政盯着宣文帝,半晌后,张开嘴,咬住了宣文帝抵在他嘴边的羹匙,偏头,羹匙从宣文帝指间滑落,咬在秦政齿间。
秦政站起身,将羹匙吐到一边。
直白道:“陛下您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清楚一点吗?我猜不出来。你想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也好,还是想让我现在就去死也好,可以直接和我说一声吗?”
秦政振了振手腕上的金链:“这么搞我,我真不懂你什么意思。”
宣文帝注视着他。
从脚踝,到手腕。
再到颈项。
镇北王相貌很好,不言不语不笑望着人时,如长风入雄关,浩荡巍然,像凌然于世间,像无人能居其上。
让人心悸。
丝绸面料不适合他。
金链也不适合。
宫廷中精巧、柔软、繁杂的物什,堆叠在他身上,像折辱。
秦政皱眉盯了宣文帝好久,宣文帝都没回答他。
是。
他也不该指望宣文帝能把话和他说明白。
‘03,我和皇帝同归于尽的可能性高吗?’
“不高。”
秦政浑身难受:‘可我真受不了了,倘若皇帝想把我幽禁在这里一辈子也好……可他若以后常常半夜过来,做些我猜不透意图的事,我真忍不了多久。’
03装死。
秦政一时憋气。
于是叹了口气,暗下运起真气:“司马瑾,这样没意思的……”
可秦政只堪堪说出半句话。
几道风声响起。
数道人影自房梁顶跃下,落在软毛毯子上,悄无声息。
秦政没回头。
但他感受到一柄刀、或许是剑,出鞘,顶在他后心。
秦政:“……”
03没骗他。
他真年轻。
居然曾经认真考虑过《邪王独宠:不负痴狂不负卿》这本破书里十三杰加男主角的武功高低排行。
明显。
皇帝一枝独秀。
一人无敌。
皇帝打不过。
还有金羽卫。
金羽卫打不过。
还有羽林军。
无穷匮也。
宣文帝起身,缓步踱到秦政身侧,与他面对面,左肩近右肩,错开一半。
他拉起秦政手腕的金链,连着将秦政的手也一并如同牵线娃娃一样牵起。像端详了许久,宣文帝温声道:“这锁链本不该锁在你身上的。”
宣文帝一点点用力。
力道愈来愈重,链条缠绕在秦政腕间的空隙愈来愈狭窄。
最后细细地勒在秦政皮肉间。
很疼。
秦政这才发觉链条精巧的环扣间,居然有微不可见的凸刺。
凸刺刺入秦政皮肤,秦政手腕淌下血来。
“这锁链,”轻声细语,“本该由朕亲手穿过你的腕骨,踝骨。”
“可朕又不想,看你如此轻易地破碎掉。”
被刀顶着后心的秦政:“……谢主隆恩。”
帝王骤地松下劲。
秦政的手垂落下去。
帝王闲适地勾弄过秦政下颌,真气一动,一道细细浅浅的血痕划在秦政颈间:“好好活下去,阿擎。”
秦政枯了:“谢主隆恩。”
是夜。
秦政被金羽卫顶着后心,半夜三点半,吃了早饭。
然后回床上失眠了。
秦政翻来覆去好久,好不容易在六点多睡了十几分钟,还梦见了宣文帝,梦里他变成了一条狗,宣文帝牵着他过马路。
还警告他不要随地大小便。
垃圾皇帝。
他就随地大小便。
秦政气得揪下来一个金羽卫,拉在床前,逼着他讲故事,他不睡着,金羽卫不准走。
金羽卫看上去二十出头。
面无表情,不为所动,被拉在床前就绷直了站着,秦政强权压人,逼他坐下来就绷直了坐着,两眼平视前方,手放在膝盖上。
秦政苦口婆心半天。
毫无用处。
秦政只能逼着金羽卫给他报数。
报数报到一万六千三百二十四的时候,秦政终于睡着了。
被皇帝关起来的秦政对外界一无所知。
对镇北王“玩忽职守”、“以下犯上”、“恃权乱纲”、“意图谋逆”等等罪名到如今已近乎盖棺定论一无所知。
对镇北王暴露祸心被“关押大理寺”后又在同党操作下逃出牢狱的新罪名也一无所知。
更不知道,大周京畿已因镇北王本人出逃一事下诏禁严。
这些事。
镇北王本人都不知道,并在金羽卫的敦敦爱护下。
天天睡觉。
判决系统二次警示,下达清空宿主及系统04的判决。
魏寅庄已厌烦了04时不时冒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向他重复,作为原本那个傻逼女二号,他应当做什么事,去找什么人。
他厌烦的事。
向来不容许再在他眼前发生第二次。
魏寅庄单向切断了判决系统对04的连接,他可以双向切断,但魏寅庄需要04给他把原书剧情下载出来。
他不想换个世界就找不到那个傻子了。
初被04寄宿时,魏寅庄尚不清楚所谓的系统为何物,又如何控制他。
可时日一久,魏寅庄便看见方向了。
世上从不存在无中生有的事。
系统亦是。
只要有可寻的源头,魏寅庄便能抽丝剥茧一点点寻出来、寻干净。
04当初的确不该寄宿他。
或许这种其余世界的奇异生命体尚可以辖制普通人,逼他们去做违背他们意愿的事,但倘若去寄宿在他这种与天道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的人,便无所用处了。
这次单向切断,魏寅庄用了一个星期。
魏寅庄走时,想那个傻子应当不会很想再与他见面。
所以他也走了。
但他回来时。
在城外听闻权倾朝野的镇北王寥寥数日败落。
听闻一纸诏令,王府家眷尽数流放,男劳女妓。
听闻镇北王谋反,不知所踪。
京畿禁严,无令不得出入。
荒唐。
狗屁谋反。
无非是皇帝认出那个傻子非镇北王,急于收权。
从北关到朝堂,演出如此规模宏大的一出戏。
也只是,能让那个傻子,入计而已。
“不准入,有入城牒书吗?”
恰经此门的将领身着轻铠,骑在高马之上,横刀对着立在城门前的男人。
数日以来,城门处已百姓客商行迹寥寥,来往者多为巡兵。
男人身着玄衣,长得很好看,孤身一人。
巡卫长揣测他可能是个落单的戏子,若吓他一吓,然后说不定……
但巡卫长还没想到头。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像嗅到血气的戾禽。
一张薄纸凭空落下来,烧融进他指尖的火焰。
“滚。”
作者有话要说: 爷爷救孙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