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特做了一个漫长而又漫长的梦,好像躺在一条漆黑的金属管道里滑行,四周是一片阴暗,他只能隐约看清从眼前飞快掠过的金属纹路,往头顶看是一片漆黑,往脚下看也是一片漆黑,他双手交叉着叠在胸口,保持这样古怪的姿势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谢特起初感觉到理所应当,渐渐地对自己这古怪的姿势疑惑了起来,最后他开始左右挣扎着摆动身体,却连双手的姿势都改变不了,更不用说让自己的滑行稍微停一停。
“别挣扎了。”我说。
谢特瞪大了眼睛,在这样的黑暗里他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清楚,却能清楚地看见我。
看见我的瞬间,他惊呼了出来:“哦——你不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奇怪,就是叫不出名字来!”
我摆摆手:“你知道你现在快要死了么?”
谢特愣了片刻,在这样飞速的滑行中他还能保持怔愣的表情实在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好容易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哦,原来就要死了啊——”
他也想起来了,这个姿势,是他家乡为亡者下葬时会替死者摆出来的姿势。
真是遗憾啊,这辈子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呢,以往费尽心思搞来的钱还藏在禅达的某条下水道里,喜欢的那个妹子也嫁给了萨兰德的某个酋长,本来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却连成功门槛都没摸到就要倒下了。
谢特不自觉地耸了耸鼻翼。
“那么你到底是谁?是接引我的灵魂渡往彼岸的神明吗?”谢特瞪大了眼睛对我说。
我笑了笑,人快死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把这一辈子的往事统统过一遍,我虽然没有偷窥癖,但还是“不小心”看到了一些东西。
“你为他牺牲那么多,值得么?”我问。
谢特习惯性地呵呵笑了两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在往生的路上,很多事情好像也没必要隐瞒,万一“神明”不高兴,直接把他丢进冥河里受苦怎么办。
于是谢特很沉重地叹了口气:“反正这辈子都到头了,回想起来,我这一生还真歹势啊,干什么都不成,还莫名其妙变成了双料间谍,唉,是怪我那素未蒙面的老爹呢,还是怪我那像献礼一样身不由己的老妈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右也不是,连想起这个名字都很不爽——谢特·伊本·拉阿哈德,萨兰德人不像萨兰德人,斯瓦迪亚人不像斯瓦迪亚人……”
“如果深蓝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你该是它合法的继承人吧?”我没有让谢特沉浸在负面的情绪当中。
谢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但因为他现在的状态,在我看来也就是眼珠子往下翻了翻而已,接着他松了口气般笑了起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秘密泄露了呢,呵呵,都差点忘了我快要死了这个事情。”
我也笑了起来,对着谢特伸出手,比出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我记忆里的手印,好像是竖起中指什么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说:“如果你重新活了过来,试着自己主宰你的人生,不要再为那个人卖命了。”
然后,我打了一个响指。
谢特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突然醒过来,长吸一口气,直接从冰冷的硬板床上坐了起来:“我艹啊!”
齐格飞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怎么……诶,谢特醒了!谢特醒了啊!”
齐格飞手舞足蹈热泪盈眶地踹开门跑了出去,没几秒钟,西伊基和夏尔就从外面冲了进来,看见满脸茫然的谢特,这两个家伙嘴唇颤抖,几度潸然泪下。
“你们在哭什么?”谢特疑惑地撑起了身体,让自己舒服地靠在墙壁上:“干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一天是禅达之乱发生后的第十五天,为保护埃蒙斯大帝而与刺客英勇“搏斗”负伤的谢特在十数名御医的联手施救下终于醒了过来,作为对他英勇行为的表彰,帝国军校也破格录取了他,甚至连情报处也表示如此英勇的少年,如果有意向加入情报部可以不用通过那一系列各种可能会出人命的残酷选拨。
这一天同时也是帝国光明历第十六年的第一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开,禅达人已经开始准备起一年一度的新年庆典了,在半个月前的禅达之乱中摧毁的建筑清理还在继续,遇难者还在继续悲伤,但新年的喜悦挟带着对未来的美好盼望,已经不可阻挡地跨过年关,热热闹闹的扑来了。
只是此刻,帝国巅峰位置的那个人并不像普通的平民老百姓一样,沉浸在新年的喜悦当中,这十五天里,他去看过几次谢特,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泡在帝国大学的图书馆里,在这一天,新年穿过薄雾扑面而来时,他刚刚合上了手中的最后一册卷宗,帝国这十五年的历史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不仅仅是过去,还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图书馆专属于大帝的书房门口笃笃响了两声,眉头上还挂着寒霜的费恩和光着脑袋的卡尔夫同时出现在门口,他们两个的表情都很严肃。
“怎么了?”埃蒙斯问,接着又打了个哈欠,驱赶走熬夜的困意:“你们两个倒是很难得同时出现。”
“出事了。”卡尔夫说,没有理会埃蒙斯大帝的寒暄,他将手中卷成一卷的纸条递给埃蒙斯,很显然,这是刚刚才收到的。
埃蒙斯没有去接纸条,而是盯着卡尔夫惊惶迷茫的眼神,良久,才说:“你直接说就是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卡尔夫舔了舔嘴唇,眼神一阵空洞,好半晌,又把目光投向埃蒙斯身后门上的木纹:“陛下,这事情,您最好还是自己看。”
埃蒙斯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他接过了纸条,一点一点缓缓展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纸条上面潦潦草草,赫然只写着四个字:
“罗根阵亡!”
————
十五天前,素里发的清晨,风沙渐渐平息,一队长长的车队在悠悠的驼铃声中缓缓启程。
供给前线马利克沙和庞培六万大军的粮草,在欧迈尔的两万骆驼骑兵的护送至下,缓缓从素里发开除,从这里到前线的洛比托堡,辎重队要走三天时间。对于萨兰德准备了整整十五年的复仇计划来说,三天时间根本就是弹指一挥,但对于在洛比托堡残缺不全的城墙下困顿不前饥肠辘辘的六万大军来说,三天时间几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近期调动入侵卡拉迪亚的萨兰德军确信不会超过十万人,而派出去的护送队伍应该和素里发的留守队伍力量持平,所以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沃尔普的嗓子已经哑了,这些天的时间里,孤军悬于戈壁,粮草补给倒是小事,关键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可以供给军队使用的水源就是素里发,现在已经是断水的第三天了,无论如何,到现在也应该做出一个选择了。
“一个选项是,趁萨兰德人兵力分散,偷袭素里发,这么重要的事情,拜伯尔斯不可能回国修养,他一定就在那里。”沃尔普看了一眼躺在马车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萨菲罗斯,舔了舔已经开裂开来的嘴唇,接着说:“第二个选择,偷袭辎重队,烧毁辎重。没有了辎重,尤其是水源,六万大军的崩溃就是时间问题。”
“我选择偷袭辎重队!”罗根激动得一拍马鞍,战马立刻发出了希律律的嘶鸣。
萨菲罗斯淡淡道:“我选择去素里发。”
罗根的眉毛差点竖了起来:“喂,报仇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萨菲罗斯看了罗根一眼:“我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一个拜伯尔斯的价值远超过六万萨兰德军队。”
罗根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一旁的沃尔普却拍了拍马车:“我也同意。”
罗根看都没看沃尔普一眼,冷冷道:“我们两个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插嘴?”
沃尔普一怔,缓缓向后退了两步,伸手从牙缝里抠出一粒细沙。
“不管你怎么说,眼下帝国正面临危险,不干掉那六万萨兰德人,帝国能不能过这一关都不知道。”罗根的手在剑柄上摩擦:“你要找拜伯尔斯复仇是你的事,裁判庭骑士团不是你的属下,他们没必要听你的。”
罗根撂下这句话,起身往营地外围走去,因为太久没水喝了,罗根跌跌撞撞地牵着坐骑,步履有些蹒跚。
半个小时之后,营地外围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漆黑的铁流在营帐之间流动起来,渐渐在中央汇聚成漆黑的湖泊。
“罗根!”萨菲罗斯居然从马车上坐了起来,他盯着骑在马背上,仿佛一杆大枪一般笔直的罗根,眼里充满了怜悯。
但罗根没有理萨菲罗斯,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等待所有裁判庭骑士汇聚在他的眼前。
“骑士们,帝国正面临危险!”罗根一开口,人声马嘶沸腾的营盘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身为裁判庭骑士,帝国的荣耀,在这样危险的时刻,我们要不要挺身而出,拯救帝国?”
一片死寂,整整三天的饥饿和干渴已经为裁判庭骑士团锋利的重剑蒙上了灰尘。
罗根的脸色惨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萨菲罗斯,在后者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都是一起经历过上一次圣战的人,裁判庭骑士团自从杰尔喀拉湖底出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暗淡的时刻?
可是现在,这想都不曾想过的一幕居然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罗根深吸一口气,再次挺起了胸膛,不管怎么说,裁判庭还是帝国最强的武装,还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即便现在蒙上了些尘土,生了一些锈斑,但并不会影响什么。
罗根最后看了一眼萨菲罗斯,眼里的悲哀已经变成了决然。
“出击,我们回家!”罗根放弃了演说的尝试,毕竟他不是埃蒙斯,那么只有用身先士卒来鼓舞士气了。
他头也不回,向西北而去,帝国的太阳正从他背后升起。
“罗根回不来了。”萨菲罗斯叹了口气:“但我们的使命还要继续。”
沃尔普啐了一口唾沫:“我们的使命?你……哦,您是说去素里发?”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
沃尔普咧开嘴笑了笑:“如果还有裁判庭骑士团在,那我们还有把握。但是现在,就凭我现在的一个中队,不要说突袭素里发,干掉拜伯尔斯,就算是被斥候发现都是死路一条。”
萨菲罗斯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丝玩味的神情:“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你带来这里?”
沃尔普愣了愣,回头看了看正在离去的裁判庭:“您真打算这么干?”
萨菲罗斯低声道:“你只需要把我送到拜伯尔斯面前,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考虑。”
沃尔普上下打量了萨菲罗斯一番:“请恕我直言,您现在,就算到了拜伯尔斯面前又能怎样?”
萨菲罗斯伸出手,掌心闪烁出一丝丝符文:“凡事总要一拼。”
裁判庭骑士团离开营地,一路向西北,奔驰两个小时之后,前锋部的斥候终于传回消息,眼前已经看到了辎重车队扬起的黄沙,翻过两道沙丘,就可以撵上护送的骆驼骑兵了。
罗根再一次摩挲着掌心的剑柄,眼前年轻的斥候满脸风尘,几乎被黄沙遮盖住了面庞。
就用这一战,保护这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帝国吧。
罗根轻轻一磕马刺,战马向着前方小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