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郾城在天之南, 地势偏僻、风水诡异。入城前要穿过深林,猛兽恶虫毒物,层出不穷。过了林, 还要过河。
也不知道修真界是不是有这传统,只要不是什么正经地,总有一条大河拦路。忠廉村那里有条河, 鬼域山前有条河, 天郾城也是。而且,天郾城承前的河水是黑色。纯黑色,浓稠得像是不会流动的水。
河下藏着什么不知道,可从它上方透出来的寒意,没人愿意上前。
一行人沉默站在河岸, 都不说话。里面男女老少皆有, 各个面色阴沉。会逃往天郾城,十个里九个不是好人, 剩下的一个也不是好惹的。
从黑水上, 茫茫雾里,有人骑着一只巨大似龟的兽从另一岸走过来。
裴景混迹在人群中, 他四顾看了下。
他前边是个半边脸毁容的紫衣服女人,左边是个衣服被血染红的中年修士,后面是个七八岁小孩, 头比常人大一倍、看起来就邪气,右边是个背着长刀的白发老人。
一个比一个散发的戾气大,看着就难以接近。
唯一正常的, 就是那个在森林哭哭啼啼嚷了一路的娇气包。娇气包一身细皮嫩肉的,娃娃脸显得年纪小,看外貌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修真界的年龄从来不是凭外貌判断的。
筑基修为,菜的不行;发白的青衫,真的寒碜;目光一直闪躲,心智不坚。
裴景微微笑,兄弟就你了。
他穿过人群,轻轻地拍了少年的背。
娇气包整个人寒毛束起,脖子一僵,转过身的时候,已经吓飞了七魂六魄。
看清楚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同龄的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少年后,那口倒吸的凉气才慢慢吞回肚子里。
裴景打招呼:“道友好,我叫张一鸣,看你合眼缘,过来交个朋友,想着入天郾城也好有个照应。”
简单两句交代明白来意。
娇气包傻了,跟被人捏着嗓子似的,惊声开口:“啥?”
他旁边的几个人也齐齐余光瞥向这边,带着冰冷审视。
拿着入城令,来天郾城交朋友?
裴景无视那些目光,笑若清风明月,说:“我要去天郾城寻人,可能会多呆一点时间,城里谁都不认识,看你我年岁相仿,想着多一个朋友也多一分安心。”
娇气包听他说完,顿时眼睛放光,伸出手和他紧紧相握:“我叫乔慕财,道友,太巧了,我也是来天郾城寻人的。”
裴景问:“寻谁?”
乔慕财说:“寻我哥哥。你呢?”
裴景一本正经地说:“寻我弟弟。”
乔慕财更惊喜了:“嘿嘿嘿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裴景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黑河上那缓缓行过来乌龟也不知道要多久才到。裴景和乔慕财自觉脱离那群看起来就不不好相处的人,站到了一边。乔慕财往后一退,踮脚探身看一眼,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后。
长长地叹口气,傻白甜的面貌也不装了,一副精明样用手挡着跟裴景说:“张哥,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了,你可别骗我。”裴景:“当然,今日你喊我一句哥,以后我们就过命的兄弟了。”乔慕财一笑,然后又马上板下脸,指了指那四人,说:“你离那群人远一点。最后不要跟着他们染上是非。”
裴景故作疑问:“我还想着稍后跟他们聊几句的。”
乔慕财连连摆手说:“没得聊,这地方正常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出生乔家,梅花楼乔家知道吗,这修真界的消息我一清二楚呢。就那四个,没一个是好人。”
梅花楼乔家是刚石州那边的名家,虽是修真世家,走的却不是正统修仙,反倒像贩卖消息的商人。裴景以前去过几次,所以有点印象,乔家人,出了名的抠。
乔慕财紧盯着裴景脸上的神色,期待他露出震惊的神色。但见他一脸茫然后,知道了这肯定就是个散修,也不知道怎么得到的令牌。
乔慕财指着那边的四人道:“那个毁容的,是血蛛母,用活人养五毒,被正道发现后天下追杀,现在走投无路;她旁边的小孩是双生鬼,看起来头很大是不是,因为你撩开他的头发,下面还有一个巨大的瘤,那是他未成形的弟弟,本该是双胞胎,生下来的却是这么个怪物。而且天生心狠手辣,一出生就吃了他们爹娘。啧。”
裴景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乔慕财自豪的挺胸:“那当然,我可是乔家人。那个一身血的青年修士,比其他人正常,却也是个疯子,杀妻证道,把女儿活埋后,断情绝爱,突破金丹。而她妻子出生沧华许家,沧华叫的上名字的有哪一个好惹。估计也是被逼到这里来的。”
裴景:“还有一个老人。”
乔慕财面露不耻和愤怒:“那就是个老畜生。算了我懒得说他,我是没见过人到古稀开始学合欢之术的。被他糟蹋的少女最后都被大刀碎尸,我真的.......”
裴景笑意凉凉:“我也很气。”
乔慕财脸色一变,马上拦住了:“别!就算要教训他们也等离开天郾城再说。”
裴景来了兴趣:“怎么,天郾城还有恶人保护法的。”
乔慕财没搞懂他那什么什么法,只说:“天郾城没有规矩没有法则,但穷凶极恶之人,死前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何况,你又怎知在你和那人殊死拼搏时,旁边围观的有多少人心怀恶意。”
裴景点头:“有道理。”
乔慕财松了口气,然后猛然惊醒,上下打量着裴景:“你呢,你又是怎么搞到入城令的。”
裴景半真半假:“拍卖会上得到的。”
乔慕财不信:“你可别骗我。”
裴景嗨呀一声:“都是过命的兄弟了,我骗你干什么。”
乔慕财皱眉看他一眼,然后道:“我的入城令是从家里偷的,他们每一个人打算来这找哥哥,我就瞒着他们来了。”梅花楼有一块入城令倒也不稀奇。毕竟有些消息,堪称无价。
裴景道:“你才筑基期,不怕?”
乔慕财吞了吞口水,挠头:“但我身上保命的宝贝很多。”
裴景乐了:“你就那么相信我,这都跟我说?”
乔慕财深深看他一眼,说:“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动物的蹼拨动水的声音清晰传来,那乌龟已经到了岸边,龟壳是玄青色,眼睛明黄,只是一张嘴,尖锐的牙齿让人不寒而栗。站在乌龟上的是个戴高帽、白斗篷的男人,男人声音沙哑雌雄莫辩。
“拿出入城令,一令上一人。”
裴景被乔慕财拉住衣袖。
乔慕财说:“别急别急,千万别急。”
他就停住脚步。
看到最先迈出脚步的是那背大刀的老人,从怀中掏半天,才找出入城令。正准备上前,忽然人就僵住了,苍老的面容霎时苍白,整个人什么话都没发出。咔嚓,自腰处,身体横断,上半身掉到地上时,老人眼睛瞪大死不瞑目。很快老人的身体被蚂蚁密密麻麻覆盖,入城令滚到了紫衣女人前。
紫衣夫人面无表情,染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捡起入城令,一跃上了龟背。
目睹这一切,在场甚至没一个人露出震惊的神情。
高帽白衣男面不改色,说:“下一个。”
乔慕财沉默半天后道:“我就知道,四个人里有人没有入城令。”
裴景上去时,那老人已经被吃的只剩一具骨头。
高帽白衣男在收到他的令牌时,微愣,额外地看了他一眼。
裴景:“有事吗?”
高帽白衣男别过头,踩了下乌龟的背,没回他。
乔慕财终于要入城了,紧张地手都在抖。
裴景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随着时间慢慢逼近的城门——这破城随随便便揪出一个人都那么扭曲,楚君誉在这样阴暗邪恶的环境里,三观还只是歪了那么一点点,可真是了不得。
他有点心疼了,同时心里嘀咕,跟他回云霄多好,在这破城有什么前途。
天郾城有外城、内城之分,而裴景现在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只关于外城。可以楚君誉的能力,会在外城吗?
就算在外城,估计也与那一宫三门五教脱不了关系。
乔慕财说:“当年天郾城没闭城时,随意出入,我哥哥是被我家族仇人骗进去的。现在也没出来,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可他当时已经结丹,应该也不会太惨吧。唉,希望如此。”他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裴景,于是问:“你弟弟是个什么情况。”
裴景苦恼地皱起眉,最后说:“不知道什么情况,死活不肯跟我回家,跑到这里来。”
乔慕财瞪大眼:“你弟弟是自己跑进来的?”
裴景:“是啊。”
乔慕财:“这也太太太......”他找不出词语,半天蹦一句:“太调皮了。”
裴景差点乐出声。却没再多说。
乔慕财想着跟他套近乎,便道:“说起天郾城寻人,你知不知十年前的一件事?”
裴景:“嗯?”
乔慕财似乎对八卦天生有兴趣,眼放光:“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运气,能在天郾城等来裴御之!”
裴景,似笑非笑。
乔慕财:“你不知道我乔家,云霄总是知道的吧,天榜也听过吧。”
裴景自夸:“知道,云霄裴御之,天榜第一长得很帅那位。”
乔慕财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好像裴御之的爱人就在天郾城,他十年前就放出话,要来这里,十年,也不知道他破元婴没。但他要来,天郾城绝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景打了个嗝。
乔慕财继续眼放光:“当初他屠山时,就是那样一人一剑,天地苍茫。天郾城之行估计又是他一件名传天下的事了,我举得裴御之那样风光月霁的人,来此处,一定也是一苇渡江、剑指城门的。只见白衣如雪,剑光四射,然后哗啦啦,城门四分五裂,嘿嘿。”
裴景低头笑。真不好意思告诉他,风光月霁的裴御之,现在为了掩人耳目还得跟人交朋友。但他还是打断这个少年人的思想:“你想多了,裴御之没那么厉害。”
乔慕财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无所不能。金丹期时剑灭元婴老祖,现在呢,又是怎样?”
裴景问:“你是不是天阁逛多了?”
乔慕财脸一红,讪讪道:“可能吧,然后被云霄弟子带偏了。”
裴景说:“他是来寻他爱人的,为什么要和一整座城杠上。他爱人就是城中人,要是不小心惹到了他爱人所在的门派,不是很惨?”
乔慕财挠挠头:“好像也是哦。”
裴景语重心长教导:“你是等不来裴御之的,死心吧。”
你能等到的,只有你眼前同样帅气的张一鸣。
乔慕财说:“要我有他那样的实力,现在,一定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裴景轻声说:“也不,他其实也慌。”
一种你不会明白的慌。
乌龟靠岸。
天郾城终于在浓雾中,露出了狰狞血腥的面目。城门口挂着密密麻麻一排的人头,血滴在路上,染红了入城的路。其余几人见怪不怪,乔慕财却是人都吓得跳起来:“那是什么?!”裴景笑:“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闭上眼,别看就行了。”
乔慕财胆子小,深吸一口气,扯着裴景的袖子,闭上眼,跟着往前走。
靠近,却没有想象中的恶臭,淡在空中血腥之气甚至蔓延出一股香甜之意。
脚下的路淌着血,也并不泥泞难行,行过处,血液四散、溅出花型,步步生花。
终于入了城,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整座城的样貌。一个东西先直接飞到了脚下。
众人低头一看。
是一具尸体。现在已经被剥光了皮。露在外面的血肉红彤彤。
咚咚咚。
是老虎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天郾城入城是一条街,街两边都是酒楼,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毁灭人性的过往,所以谁都不比谁善良,目光视下,饶有趣味或者冰冷不屑。
老虎上坐着一个黄袍修士,一甩拂尘,狞笑说:“惹上我飞蝎教,还想在天郾城内留个全尸?”
裴景:“......”哦豁。
高帽白袍的修士把他们接引到这。见此,面不改色吩咐了句:“这里可以助你们逃离外界追杀,却也并不安全。金丹后期以下的,若想活命,最好加入一些门派。”这估计是他仅有的善心了,说罢,转身离去。
双生鬼和青年男子都不说话,往前走。唯独血蛛母似乎早就有目标,直直往着一个方向去。
乔慕财惊了,他一个筑基期的小屁孩,法宝再多也心虚。弱弱问裴景:“张张张哥,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哥财大气粗,伸了个拦腰,抬腿跨过脚下那无名尸体,说:“现在能怎么办,先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睡一觉,累死我了。”
乔慕财紧跟上去,吓死了:“等等我!”
裴景现在是少年打扮,那叫一个眉清目秀,笑起来惹得酒楼老板娘心花荡漾。
老板娘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托腮,媚眼如丝:“这是刚进城的小哥呢,要吃点什么,还是直接睡啊。”
裴景笑嘻嘻比出一根手指,脆生生道:“老板娘,一间房,一晚上要多少钱?”
老板娘说:“一百上品灵石。”
裴景还没说话。
他身后的乔慕财先跳起来了!恐惧啊什么的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脑子充血,大声:“一百上品灵石,你这是黑店,抢钱呢?”
酒楼不少人,目光望了过来。
老板娘也愣住了......她几百年没遇到过这种单纯小孩了。
裴景默默转身。
看着乔慕财义愤填膺地拍桌子:“一口价,五十块中品灵石!”
老板娘哟一声,笑得更欢了,一身的胭脂水粉香,熏得刺鼻。她娇娇的。视线却是看着裴景:“五十块中品灵石啊,也可以。”
乔慕财气消了点。
老板娘道:“不过吗,不是给你的优惠。是给你旁边的这位小公子的。”
乔慕财:“???”
裴景扯了扯嘴角。
老板娘就忽然凑了过来,柔若无骨的手指轻轻滑上他的喉结,然后拨弄了下的衣襟,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极尽勾引道:“或者,我不收你钱,你今晚来我房中如何?”
裴景:“......”
帅气的男孩子出门在外,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酒楼的客人都见怪不怪,这位老板娘与阴阳教的长老是相好,背景强大,在外城素来风流。
乔慕财眼珠子都瞪大了。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一百块上品灵石一晚上!
他兴冲冲地挤开裴景,朝老板娘笑着举手:“老板娘!你看我如何,看我怎么样?我其实也可以的。”
裴景知道乔家人抠,现在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
他守身如玉几百年,怎么可能在他夫人的地盘上勾搭女人。伸手,嫌弃地推开乔慕财,从怀中直接拿出一个储物袋,“不用我有钱。”
老板娘眼波一横,冷笑:“呵......”
裴景道:“一百极品灵石。”
老板娘被口水呛着,那声呵突然变调,然后整个人都摆好身体,收起那副风流放荡的样,眉开眼笑:“哎哟我的小乖乖,你怎么不早说呢。”
她手指哗啦啦记账,很快撕下一页纸,顺便抛了个媚眼:“三楼,最右边那间房。”
裴景接过纸,洁身自好地走。
乔慕财刚刚脖子像是被人掐住,直接哑声。
然后现在回神,人突然精神一百倍,跟上去,更热情了。
“哎哟张哥等等等等,你衣服上好像落了点灰诶,我帮你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