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午膳,曾国藩趋前跪倒谢恩,"起来吧。"皇帝端坐在软榻式的宝座上,让他站了起来,"朕记得,上一次和你共同进膳,还是在道光三十年的冬天吧?多快啊,一晃已经七年了。"
"是,臣有幸蒙皇上赏食,更天语慰切,多年来从未敢有片刻或忘。每每思及前情,臣铭感五内之外,更时刻以皇上当年所说之语自励,只求能够为我皇上分忧节劳。"
"朕当年说过,于你,将来是要有大用的,这一次你练兵有成,不过小可之事!"他笑了笑,问道:"朕记得你是肖羊的,今年有四十五岁了吧?"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虚度四十五春。"
"有了京中、外省历练之资,又未到垂暮之年,嗯,正是为国谋效的大好岁月——老六人虽然干练,终究是年轻了一点,有时候,会少一点沉稳。日后你进了军机处,不要担心遭了什么人的忌。该说的话,就说;该进的言,也要进,明白吗?所谓不招人嫉是庸才嘛!"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铭刻肺腑,定不敢因人废言,因人害事。"
"这就是了。"皇帝一转脸,看见六福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皇上,六爷率总署衙门的几位大人到了。"
"朕看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皇帝瞪了他一眼,"六爷也是你叫的?连官称也不会说吗?掌嘴!"
六福丝毫不敢怠慢,噗通一声跪倒,挥起双手,噼里啪啦的开始狠抽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自呈有罪:"混账的奴才,让你不懂规矩!"
左右打了三十几下,皇帝方始放过,"行了!滚下去吧。"
恭亲王几个在殿外等了片刻,再见六福都是一愣:两侧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都打破了,宝鋆嘴快,又好玩笑,明知道他一定是言语间惹怒了皇帝,故意和他捣蛋:"陆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和谁有仇也用不到自己打自己出气啊?"
六福心中大恨!不过自当年在仍旧是祯皇贵妃身边听用的高如意一事之后,他知道皇帝最恨就是内侍胡乱进言,一旦犯了这一节,二话不说,拉下去活活打死!故此这个哑巴亏只能是自己吃定了!脸上装出一副笑容,给奕行礼:"王爷,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奕知道,太监没有气量大的,宝鋆言语无忌,只怕暗中给六福恨上了,不过这时候无暇他顾,领班入内,到暖阁中躬身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继续安坐在杌子上,"你先不要走,朕招老六他们过来,是要为日后和英夷谈判之际,不置有什么舛误、武断之处——你此番带兵,战后又是和格兰特、额尔金、英格丽等人沿途多有交流的,也在一边听一听。"
"是。"
皇帝这才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几个人站起来,奕从袖口拿出一本折子,恭递上前,惊羽接过,转交御前,《英夷派专使南来,为两国罢兵休战事》。
皇帝眼睛扫过,问道:"不是说,英国的那个什么特使要到明年的年初才能到北京的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是。回皇上话,这一次北上赴京的来使,是英国驻华公使,英夷轻犯海疆之后,为我天朝驱逐出境的奥德里奇暨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据电传司所得电报称,此二人北上,是为两国交换战俘之事,与我天朝先期磋商的。"
皇帝笑了,"此事,你们总署衙门那边是怎么议的?"
"臣弟等均以为,联军悉数投降,除却亡故的兵士之外,总也有一万七千人上下。其中又有大半,在接战之时,或轻或重,被伤在身,我天朝均要一一诊治。其中靡费甚重,臣弟以为,不如顺势而下,就此将部分伤员,送交英人带回。更可交换回我天朝被俘兵士,彰显我皇上爱民如子的圣德。"
皇帝面带微笑的听着,转头问曾国藩,"老六的话你听见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臣也附议。总要将天朝兵士交换回来,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方是上策。"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只知其一,不识其二。天朝子民,羁于英人手中,是这一次一定要换回来的,不过嘛,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想来能够悟通此节的,也只有一个容闳了吧?容闳?你于此事有什么看法?"
容闳当然于此事有一己之见,不过总署衙门这边,只谈中国兵士为英军所俘,并通过彼此交换,将这些人解救回来,旁的事暂时还谈不到,故而也轻易不敢进言。这一次听皇上问道,不能不说话了;"是,臣以为,数万将士战败而降,身在我中华之国,彼此消息断绝,英夷之国中,定然是群情汹涌,不可收拾了。"
"故而,臣以为,我天朝当借此时机,与英夷展开谈判,将先皇年间所签之条约,逐一废除!还百姓一片海清河宴的锦绣江山。"
皇帝笑了起来,"容闳说的话未必是错,不过,与朕此番不惜和英夷刀兵相见,也要达成的目的,全然未有相侔处!老六,朕问你,你以为,英夷此番寇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奕等不止一次听皇帝说起过,当先答说,"皇上曾训诫臣弟,英夷不通礼法,只知利益二字。此番轻犯海疆,也是为皇上于当年行禁烟令之后,英夷商人所贩运之鸦片烟土,在中国全无销处,故而兴兵,只为天朝能够收回朝命,重新允许鸦片在我中华土地上往来自由。"
"说得没错。不过,朕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为鸦片商人动用武力,除却这等军械、饷银等花用之外,两国开战,必然会因此而令到其他一些正经和我天朝做生意的商人大受影响。而时日迁延的越久,这些人的利益就会受到越大的影响,这一次这个什么劳什子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联袂北上,说他们是为换俘而来也未始不可,不过在朕看来,为英国商人能够在广州等口岸重开贸易,才是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哩!"
"皇上圣虑周远,臣等拍马难及!若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天朝便等若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倒要让那些英国人好生急上几天。"
"通商之事嘛,确实可以再放一放。英国商人等得越着急,于国内那群混账行子的怨气就会越大。最好,能够换掉巴麦尊,才是顺遂了朕的心意呢。"
听皇帝言出无忌,众人想笑又不敢,不过不以为然的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焉有一国之尊的首相,只是为商人的怨气而被更换的?
皇帝又说道,"此番英使前来谈和,总会又有一番口舌争辩。不过,司法管辖权,我天朝一定要拿在手里。也省得英夷不肖之辈横行无忌,心中只以为我天朝拿他们没有办法,到处胡作非为。"他说:"刑名之课,最关小民之心。这些人或者不通什么圣人教化,不过,谁的理屈,却是一目了然。若朝廷为当年条章所限,处处畏首畏尾,定会令人耻笑。"
奕想了想,自作聪明的说道:"臣弟当初懵懂无知,幸得皇上点名方才知晓,天朝与列夷所签条章中有'最惠国';待遇,'一体均沾';条款,臣弟想,英夷如此饕餮不足,日后定会生出事端,不如借此机会,一并废除了它?皇上以为可好?"
"这件事啊,不但关系到中英两国,更且西方列夷无不从中得利。倒是不好贸然从事。容朕再想一想吧。"
"是。"
"第二就是军费赔款,除却被英人损毁的虎门要塞各炮台修葺费用,着两广总督陆建瀛一一报来之外,更主要的一部分,就是要把这几余两万的联军兵士每日所需、所用、所花费的银子,都要算在其中!"
容闳和荣禄不约而同的扑哧一笑:"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臣糊涂!皇上恕罪。"
皇帝在几个人脸上扫过,"你们是不是认为朕这般锱铢必较,失却人君之风?"
一听这话,奕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来:"臣弟不敢。"
"你们啊,总以为天朝无所不有,又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思。即便对方是敌国将领,我天朝也应以礼相待,是不是?"皇帝慨然摇头,"错了!以礼相待是一回事,刀兵之后,为我天朝俘获,寓居数月,靡费不菲,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的。"
"皇上,臣弟以为,英人为我俘获,好生料理将养之外,更且准许其留住其间,可谓仁义厚矣。只是,若是以此为据,向其国所要种种花用之银...请皇上恕臣愚钝,窃以为非所宜也。"
"要是照你们这样说法,则《江宁条约》中所定的'因大清钦命大臣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强办,致须拨发军士讨求申理,今酌定水路军费一千二百万两,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之后,逐年还清';,"皇帝的记性极好,把江宁条约中有关赔款的细则复述了一遍,随即问道:"这番内容,你又怎么说?"
"臣弟以为,正是因为英夷野蛮无耻,我天朝才不该行以此法,否则的话,又与该国何异?"
奕一番话把皇帝的话全数驳了回来,弄得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这..."
曾国藩眼看着不是事,从杌子上滑落在地,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臣想,十数日以来,皇上频颁诏旨,晓谕山东、直隶各省,将省内羁押英夷兵士好生安置,不可凌辱、不可打骂,不但天下人感念皇上一片仁慈,就是英夷士兵,怕也是心中怀恩,日后若能还身故国,定会将这番中华君主的盛情厚谊,播撒四方。"
"你不必说这些颂圣的话,有什么话,就和朕直接说。"
曾国藩脸一红,又碰了个头:"臣以为,两国相争,兵士无辜,若说疆场相见,彼此生死相拼,各逞肺肠,原也是题中之义。待到彼此罢兵休战,于彼此战俘代之以礼,容之以尊,正是我天朝自祖宗肇基以来奉行不悖之无上之法。"
"只是,臣想,英夷于二十年间,两次为利之一字轻犯疆圉,百姓顾念先皇及皇上两朝圣恩,更深恨列夷虎狼行径。此番优待敌国,若说事后狷介不取,不但从军将士心中不服,就是百姓,恐也会认为我天朝是怕了英夷蕞尔小国。"
"故此,臣愚见:英夷在我天朝花用之数,着户部、兵部详加计算,待英人北上之后,按明细开列——不可不要,不可多要——英使见有帐可查,即使心中不愿,也不好觍颜推拒了。"
"也好。此事着..." 皇帝正要说派曾国藩去办理,一转念间,又吞了回去,改口说道:"着肃顺去办。他在户部多年,这等事,难不住他。"
曾国藩呆了一下,肃顺在朝中大有贪名,是他在天津办差也听说过的,让他去做这样的差事,只怕英国人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这样看来,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借机从英国人身上捞钱的主意呢!
心中想着,嘴里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是。"
"你刚才说的话啊,朕倒是想到了另外一节,便是关于两国相争,互相俘获敌国兵士、将佐一事。不知道在广州城外,被英夷所俘的我天朝兵士,可有如斯待遇吗?"
"这,自两国开战以来,彼此消息断绝,种种细情,臣弟一无所知。"奕答说,"不过以臣弟想来,英夷终究也算文明之国,不会有太多凌辱之事吧?"
"若是交由英夷看管,料想也不会有大碍,只怕是落到那群可恶的阿三手中,可就难以料理了。"
奕几个听不懂,什么叫'阿三';?又不好动问,只得揣着闷葫芦,在一旁跪着:"你们先起来。"
皇帝双腿一偏,落到地上,口中说道,"老六,趁英使到来之前,你在京中知会各国驻华领事衙门,嗯..."他在暖阁中来回踱着步子,一面走,一面斟酌:"就以此次中英两国冲突为契机,我天朝率先发起,邀各国共商国是。其主旨,就在于各国交战之间,如何对待彼此的战俘话题!"
他忽然转过身来:"你们怎么看此事?"
"请恕臣愚钝。臣弟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会商,是否要容英夷参与进来?"
"当然!英国、法国、美国、挪威、丹麦、瑞士、德国。凡在京中的驻华使领场馆,都要逐一通知。此事若是得成,不但日后天朝在国际间威风大涨,就是再有战事出现,也无虞将佐兵士在被敌方俘虏、脱离战场之后,有任人凌辱之事发生了。"
曾国藩愣愣的听他说完,神情庄重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圣恩泽被苍生,不但我惠及天朝子民,更且圣意怜惜外邦。此等种种,皆上古圣皇难以企及。臣有幸侍奉明主,..."
曾国藩情见乎词,一派至诚,皇帝都给他说得难得的害羞起来,"行啦!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下去之后,好生办好你的差事,才是正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