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六堂以肃顺和阎敬铭为首,进到值房中,先给几位大人见了礼,奕命人搬来座椅,容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皇上无比关切商税推行一事,命我等明天就要拿出成议来,这一次请几位大人过来,正是要请诸位各抒伟见,总要把商课之法弄得妥妥当当,上报皇上,下,也要让小民满意——这一次,大家怕是要多多辛苦了。"
众人同时望向肃顺,折子是他上的,不论是否同意他在折子中提出来的主张,也不必详追文字到底是出于何人之手,这等做法也算是正色立朝,君子当为,倒让那些平日以为他不学无术,只是以弄臣视之的众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黄锡和龙汝霖在起草折底的时候,也曾经向肃顺解说过其中奥义,肃顺更加知道这样的一条政令不会这么容易出台,所以早有准备,他说:"我等做奴才的,为君父分忧,正当其份。辛苦一点怕什么?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就是。"
奕一笑点头,"雨亭这话说得对。商课新法关系到我天朝府用之数,更加是皇上念兹在兹的大事,此次请几位大人过来,就是想商议一下,如何料理章程细则,并具体推行的。谁先来说说?"
阎敬铭大小眼一起眨动,面容更显古怪,等了片刻,见无人搭腔,他先开口了,"我先来说几句吧。浅陋之见,只为引玉。"
"好,丹初兄先来。"
"我以为,在京中试行新法不可取。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新法推行,本是为增加国库府用之数,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更加是以'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之法,不劳民生,不害物价之方为基。京中虽百业咸集,然而终究都是一些小本经营,若是从这些人身上征收商课,势必要迫使这些人增高价格,到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小民百姓。这就与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于民生全无关碍';有伤了。"
"嗯,"奕一边思考着,一边缓缓点头,"丹初兄所见深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呢?"
阎敬铭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这第二个原因嘛,京中大多商户,都与宗室中人或多或少的有一些联系,一旦征税,势必会引起这些人的不满,到时候闹到皇上面前,不也是给皇上平增困扰吗?"
这样的说话是很含蓄的,实际上,在坐的众人都知道,不但是朝中宗室,就是奕,心里虽然很是瞧不起那些商民,但府里的那些管家,下人,难道不是每个月都要从京中各商户之中取到大把的银子吗?
文庆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不及他深,揣摩入微,说话做事更加不肯冒昧,听阎敬铭的一番话说完,众人的脸色都不是那么怡然自若,知道这样的话题关系甚大,赶忙在一边说道,"丹初大言谋政,本是书生颜色。既然不宜在京中推行,那就看看那里更适宜吧?"
"这件事,"文祥将身子向后一仰,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没有成见,请各位公议吧。"
于是孙瑞珍以主持会议的姿态说,"既然京中不好,就改在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扬州之地吧?那里地处繁华,盐米粮商大多,本来就是第一富豪之区。而且扬州地处江南,商贾辐辏,民风纯良,想来于皇上的新政,自当踊跃投效,操作起来,也比在其他各省要容易得多。"
翁心存不以孙瑞珍的话为然,只是当初自己曾经受过对方的恩惠,不好硬顶着来,"英公,事情怕不会有这样简单哩!从那些商人的口袋里拿钱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的?不信你看看,等到我们这里有了成议,颁布天下,这些人一定是想法设法的托人请窍,只为蒙混过关。"
"这不用怕,"肃顺说,"商民奸狡,也非一日。只要下面的人肯于用心办差,就不怕他滑溜如鳝。朝廷的谕旨在那里摆着,害怕他们敢抗旨吗?此事毋庸翁中堂挂心。"
孙瑞珍暗中白了翁心存一眼,大声说道:"雨亭的话我赞同。"他说,"朝廷每兴一利,总也有弊端出现。当年鄂西林上书世宗皇帝,在云南等省行'改土归流';之法,这样救庶民于倒悬之苦的善政,难道不也是给了那些当地的土司以可称之机了吗?"接下去他又说道:"只要选派有司弁员,在操作之机洞察其奸,也自然就可以防微杜渐了。"
肃顺读书不多,最爱听这种前朝典故,闻言立刻问道,"是什么样的可乘之机啊?"
孙瑞珍笑了笑,"此事,容改日再向雨亭兄解说。今天还是先谈商课之法吧?"
几句话的功夫,众人大约的商定了征收商税的试行之地,奕看看时间不早,站了起来,"先用饭吧,用过午饭之后,我们再就章程细则和推行办法会商。"
军机处是朝中第一重地,和内阁、六部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军机大臣、章京、苏拉之外,任何人都是不能随意进出其间的,也包括在内阁等地随处可见的各人的听差下人。这样一来,每天的早、中两顿饭如何料理就成了难题。
一般而言,早饭是由各人的听差带着,送自家老爷到了隆宗门前,就不能再向里面走,交给军机处苏拉,集中加热食用。而午饭,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同样,到了嘉庆年间,有一年的夏天,某位军机大臣大约是因为食水不洁,连着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嘉庆帝仁厚有加,听闻此事之后,特意下旨,军机大臣及章京用餐,改为由御膳房伺候——以此成为惯例。
御膳房是内务府第一利薮之地!每天只是猪就要用到整整二十口!其他鲜鱼水菜更是不计其数。其实,从乾隆时期开始,皇帝饮馔就已经不再由御膳房伺候。究其原因,主要是做得不好吃。
皇帝饮食之物,大多先做成半成品,置于黄砂碗中,放在铁板上,下面燃起火炭,碗上再加盖一层铁板,照样点燃木炭,这样两层加热,以保温度。等到皇帝传膳,取出黄砂碗,倾于御用瓷器中,扣上盖子,即可进奉。
这样时刻加热到最后几乎都成了粥样的饭菜,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所以从康熙起,便开始盛行小厨房制度,到了乾隆朝,大肆更张,成为惯常。至于御膳房的菜,不过是放在远远的,给皇帝摆摆样子而已。
到了道光年间,御膳房更是早成赘疣,不过因为一来利益攸关,二来遵循'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的祖训,方才保留至今。
公务闲余,不可饮酒,众人围坐在一起,一面说话,一面进餐,倒也热闹。肃顺想起一件奇事,放下筷子问文庆道,"孔修,上一年冬天,我在行在的时候,有人早起当值,我看见他手中的灯笼上写着'葫芦';二字,始终不知是何意,不知道可有解吗?"
文庆一笑,"有的。凡是手提这样的灯笼的,都是军机章京。"
"哦?"
听文庆解释几句,肃顺方才明了。原来,京官上朝的时候,一二品大员年高者,特赏紫禁城骑马,通称朝马。可以坐椅轿,或年龄特长,得坐暖轿,自东华门入内者,在御茶膳房以西,与中和殿一条横线上的箭厅下轿;自西华门入内者,至内务府前下轿。其他的,都是东华门和西华门外下车。
京中禁例森严,自尚书、侍郎至郎中多乘骡车,名为后挡车,无非宽大安稳而已。至车中人的身份,就要看车灯而视了。部院堂官,各书其衙门贴于车灯上,剪红黑纸为字,相间贴于车上,此外还有红纸剪贴的标志,京堂以上为'方胜如急';,南书房,上书房翰林为'书套';,军机章京为'葫芦';——取缄口之意。
军机章京入值军机处,错非是随圣驾出巡在外,极少能够有出差的机会。当然,能够得到外省打点的机会也就少了很多,所以基本上军机章京都是比较穷的。当然也有特例,如督抚被参,海塘河道兴工,需要择地勘察,按问大刑案等,一般而言,就是军机章京发财的机会到了。(这一部分的内容详见后文)。
文庆把朝章故事娓娓道来,肃顺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连午餐也用的更加舒畅了,不合奕笑道,"孔修,快不要说了,再说下去,一桌子的菜都要给给他吃光了。"
文祥在一边也打趣说道,"肃六,你该不会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吧?让我们说话,你自己好多吃一点?"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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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歇息片刻,众人又再开始磋商,不过比之上午的温文儒雅,下午的商讨就紧张得多了,最大的毛病出在征收商课之时,是由省内自行收缴,然后解部,抑或是由京中派人坐镇地方,代为征缴。
这两种办法各有利弊,户部自然是希望代为征缴,这样做法的好处有两处,第一是可以使征收中途不会有给人侵鱼之机;另外一点就是减平。
所谓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于蒙混。
阎敬铭接曾国藩的遗缺,任职户部,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划一减平之法。上年十二月,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亲自主持会议,殚思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就是各省减平,必须划一。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文庆是管部的大臣,接着说道,"老实奉告,不提旁省,就是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一。"
阎敬铭苦笑点头,"此事我也略有所知,故而此番希望能够由户部派人下去,亲自主持其事。一面收缴商税,一面锻炼本省的弁员。待到上了轨道,再将京中所派人员逐一找回,转由省内自行办理。诸君以为如何?"
值房中安静了片刻,奕见无人再表示反对,点了点头:"下面该是什么了?"
接下去要谈的就是商税征缴的种类和具体的征收办法。肃顺在折子中以为要一体办理,不必区分行商和坐商之别,设定下征收的额度,然后按章实行,不过却给奕否决了,"商税征收并无前例可循,若是不经实地访查,贸然定下具体数额,定得多了,将来一旦完不成,新政全然落到无用除;若是定得少了,难免为胥吏中饱。我看,不如还是如地税,丁税一样,责成包征吧。这样既能够办得圆满,下面的人施行起来,也更加的简便易行。"
肃顺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大懂这种税收之间的各类明细,不过黄锡却是懂得的。在起草折子的时候,黄锡和他说过,有清一代,税收征收之法弊端重重。首先就在于没有策划和监督的制度,从上至下无人重视。
除却海关关税——这一节还是在英人计划把持之下,中国人自己的海关税收,居然要外人来插手,在国际上都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其他的税收种类,都是官吏包征的方式,例如地丁,漕粮、关(这种关是指常设关卡),盐课,茶课,都是有定额的,当地所属的税利和官吏的考成,自然也是以征收上来的成数定优劣。
能够征收到足额的税金固然是优等,不能收足额的也有的是办法应付上司的考成,故而税收弊政层出不穷,不可枚举。
这一次新增商税,照肃顺和黄锡两个人商议之下的决断,首先就应该打破税金设定常订额数,按照商户的收益,弹性征税。至于到底能不能完成,更加不是问题。税丁与商户往来沟通,是瞒不过天下人的,只要认真督促,上命下派,还担心底下的人不肯用心吗?
不过他和奕的品秩相去甚远,不敢多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坐在那里,不肯再发一言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