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呆立在那里。
目光中有着不敢置信的震惊。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是突然,嘴里有些苦涩。眼泪,滴落成线。
“少爷……”
苏依知晓,那叫绒儿的女子。
却是这烟花楼中的一个歌妓。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歌妓。
苏依忽然觉得这仿若一个梦,一个大好与大坏共存的梦。
就像她走上了虹之间,前方却是万丈的深渊。
她却无法回首。
“不,我不信,我不信,少爷不是那样的……”
苏依失魂落魄的沉默了片刻,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低低呢喃着。
“少爷是在逗依儿的,少爷肯定是逗依儿的呢……”
苏依抛下古筝,匆匆下了花楼,口中不断失神喃喃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梦大家面色一沉,正要斥喝之时,身旁忽有一个侍女走来,耳语了几句。
梦大家听完,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挥手退去了侍女,望着苏依匆匆的背影,目光闪烁,却也没再说什么。
苏依一路追了过来,眼泪碎了一地。
她没有去管别人异样的目光,也没有去听别人口中议论的话语。
她只是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想要找回她的希望。
她等待了这么久,一直执着的……梦。
终于,苏依来到了那叫绒儿的歌妓厢房前。
然而手搭在房门上,她却只是颤抖着,怎么也推不下去。
她不敢。
她生怕,门开了,梦就碎了。
然而现实,却并不是她的梦。
房中隐隐传来调笑声,霏霏糜糜。
苏依一下子沉默了。
她慢慢收回了手。
想哭,却又坚强的笑了出来。
“少爷曾说,此约白头,不弃不离……”
苏依轻轻呢喃着。
眼中泪水成线,止不住的淌下。
她的唇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
“今时我却想,不弃不离,不如不忆不记……”
苏依转过身,低下了头。
一步步离去。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到底不过是书里的笑话……”
苏依唇角笑意更盛。
好像一朵血河的花。
她的眼中,一下子没有了所有的情感。
就像一个漂亮的木偶。
……
厢房中。
公子闻得外面脚步声的远去,眼中闪烁着复杂,沉默了片刻,心里突然不知什么滋味。
良久,他忽然转身,对着坐在桌前的绒儿开口。
“戏已经演完了,你可以走了。”
绒儿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恼意,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来青楼居然只是让她演戏气走一个女人。
只不过她很快便又想起了这位公子的身家,脸上笑容一现,刹时如春风桃花。
“张公子,可不要这般不解风情啊,长夜漫漫,可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呢……”
绒儿眼中媚意涌现,香舌轻勾朱唇。
公子提起酒壶晃了晃,随手扔出一个钱囊。
“出去。”
淡淡的声音传出。
“张公子……”
绒儿看着那个钱囊,笑容更甚了。
只不过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公子冰冷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僵。
“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人能够在我的眼里。”
“出去,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绒儿眼中怒意一闪,但却不敢再犯言,只能拿了钱囊,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隐隐的,门外传来她的咒骂声。
公子没有理会,只是默然的望着手中的酒壶。
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猛地掀开盖子,仰头灌了起来。
酒水顺着嘴唇淌下,拉成了一道道透明的线。
……
“你喜欢歌妓,那我便不做这歌姬。”
……
“张公子,东家有请。”
……
“她知道你骗她吗?”
“她知道我骗她说爱她,却不知道我骗她说不爱她。”
“你后悔吗?”
“有什么后悔的,我只想她好。”
“你这算什么?”
“我想,这就是故事里所谓的,爱情吧。”
……
苏忆最终离开了长安,离开了那个占据了她大半记忆的烟花楼。
原以为成为花魁的她,终身便只能困禁于那厢房之中,却不曾想,那大东家愿意放弃她这颗摇钱树,让她回故里。那些纸醉金迷,笙歌燕舞,曾萦绕在梦中的背影,都如风中的尘沙,好像只是迷住了眼,再望时,又看不见。
张府少爷也一同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有时候苏忆会想起那大院里的桂花树,每到花开时,少爷便会摘来做成桂花糕。她从不喜欢吃甜食,她只是喜欢那带着少爷掌心温度的温情。
又一年桂花开,那院子已换了人家,砍了树,挖了根,修成了水池。那飘香十里的味道,终只随着记忆沉于淤泥。
下一次桂花会开在哪里,那又有着怎样的温情?
苏忆也许永远不会知晓,然而她也不再那么在乎了。
就让那一切都凝固成记忆中的一段画面吧,再美,再难忘,终是不能再融入进去。
她没了漂泊闯荡的念头,便找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嫁了,安心在一个小山村里,相夫教子。
送丈夫日出而作,再迎他日落而息。
三年后,她挖来了一株树苗种在了前院里,风去雪来,等花香满溢时,她忽然奔出屋子,怔怔望着那颗开花的桂花树默然无言。
那淡雅的清香究竟凝固了多少情感,真的好厚重。
慢慢的,她学会在每年花开的时候做桂花糕,孩子们虽然贪嘴,却也孝顺的嚷嚷着让娘先吃,苏忆只是笑着摇摇头,有时候拗不过,便会咬上一点,只是当糕点软在口中时,她忽然会忍不住想哭。
这悲伤来自于何处,她也分不太清了,也许是因为那记忆中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不是那记忆中的味道。
桂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已经长成了可以背靠着乘凉的大树。在一个雪夜,那个爱她一生的男人安静的离去了。
直到望着那坚硬的青石被雕刻成墓碑插进黄土中,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止不住的流下。
也许她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可是爱情又能存在多久,这么多年,已经让她习惯了在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他。
最深情的告白便是长情的陪伴。
她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
从那时起,孩子们渐渐发现,萦绕在母亲身上的那一丝离意不再了,不见她在无人时幽然的叹息,也不见她凝望远处时的沉默。
她变得更像是一个村妇,担起了一家的劳务,直到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那双纤细白嫩的手,也粗糙如树皮,无人曾知道,以前有多少筝曲在她指尖婉转。
很多年以后,她更老了,再没有往昔花魁的一丝风采。甚至她自己都快忘记了那曾经的风花雪月,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