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莫青肝脏的位置开始要命的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颗接一颗的滚下来。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缱绻起身子缩成一团。
出租车师傅从后视镜观察到她痛苦的样子,说:“小姐,我看你嘴唇都发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行我就送你去医院吧。”
莫青摇摇头,吃力的坐起来。“不用了,你走你的。”
她从包里掏出湿巾,擦了擦额头和手心的汗,汗液和湿巾的水黏在一起。这次的疼不同以往,不是抽搐,而是像针锥一样的疼。
几分钟过后,疼痛逐渐消散,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给文喆,想了想又放下了,何必让他担心呢。
莫青看了一眼食指上的乌鸦刺青,小小的,孤独的。不知道没了假发的今夜,是否可以安然入眠。
回到客栈,文喆没在。反倒是老杜在给客人做一份水果华夫饼。
“你没去?”老杜抬起头,眉毛轻扬了扬。
“去哪?”莫青问。
“火车站啊,文喆难道没有告诉你吗?”他皱了皱眉。
“去火车站做什么?”莫青疑惑。
“呃…听说是去接人了,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去了呢。”老杜把几片橙子摆成花型。
“接人?接谁去了”
老杜耸耸肩,也一副不知晓的样子。
莫青走出客栈,招招手,拦了一辆的士。
火车站在市中心,那是一栋看上去比较古老的建筑了,岿然耸立的大楼上挂着一只巨大无比的钟表,仿佛在提醒着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时间就是金钱。
莫青从出站口进去,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陆续从她身边赶过,一群又一群的男男女女,连同一股浓重的红烧牛肉味,就像赶集一样热闹。
她看了看电子屏幕上显示的列车时刻表,最近到站的一趟火车是从鹤安市出发的,二十分钟前就到了,也就是说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从鹤安市过来的。
拨开人头攒动的旅客,却怎么也寻不见文喆熟悉的身影。出站口的人寥寥无几了,只有一个举着“协和医院”海报的中年妇女左顾右盼。莫青掏出手机打给文喆,嘟声响过之后却无人接听。
文喆来火车站到底是为了接谁呢?连声招呼也没打。她隐隐的感到不安。
刚走出出站口,莫青就被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新疆男人拖住了,一个劲儿让她去刚开的“清真餐馆”尝尝,说店里所有菜品搞活动,另外还赠送一份新疆大盘鸡。
反正也没什么方向,莫青想索性跟他去看看,正好自己也饿了。
新疆男人指指前面,示意“清真餐馆”就在那了。莫青朝道路的右边看了一眼,紧挨“清真餐馆”的是一家“肥牛火锅”,很大一面的落地窗户,白烟从每桌上的高烟囱里袅袅升起。
只是,窗户里的人居然是骆文喆,他坐在桌子的一旁,正用筷子给对面的人夹着羊肉。
莫青愣愣的站在窗前,文喆的对面是一个白了头发的男人,烟雾里,他的肥胖和啤酒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略驼了的背和佝偻的身子。她感到她的肝脏又在隐隐的作疼,也听不清新疆男人说了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度过了一分钟,仿佛跨过了一个世纪。
文喆看到了窗外的莫青,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青儿,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文喆说。
“那就是故意瞒着我?”莫青缓过神,质问道。
“你还记的上次放河灯的时候吗?其实瑜尔在电话里,还说了他的事情,我一直在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你……她说他狱中表现良好所以被提前释放了,出来以后他也一直联系不上你,没想到瑜尔把我的电话留给了他,所以……”文喆很为难。
莫青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文喆一把拦下。
“青儿,他说他这些年……很想你。”文喆小心的劝道,“不然……你就进去坐会,一会也好。”
是啊,七年了。七年她未曾见过他一面。
终于,莫左棠出狱了。
莫青还是跟着文喆进了“肥牛火锅”。
当他看到莫青的那一刻起,莫左棠的手开始不知道往哪搁,他微微颤动的嘴唇,却迟迟没有开口。他放下筷子,眼睛里交织的复杂感情,汇成一抹血色,染红了他的眼眶。
“青儿,你来了。”莫左棠按捺不住的激动。
莫青看了他一眼,很快的又扭过头去。他已然没了往日的光彩,被岁月磨成了半个老头儿。
“青儿,你真是长大了,走在路上我可能都认不出来了。就是比小时候瘦了好多。”他言语间带着哭腔。
“狱中的生活很难捱吧,恭喜你啊,终于出来了。”莫青淡淡的说。
“是啊。”他低下头。
“吃饭吧。”骆文喆尽量缓解着他们父女的尴尬。
文喆往莫青的盘子里夹了几片牛肉,莫青一阵作呕,她蹲下身子,吐出两口酸水。
“是不是不舒服了。”文喆跟着蹲下,抚了抚莫青的背。
莫左棠有些慌,从椅子旁绕过来,“怎么了这是?”
“没事,青儿就是胃里不舒服。”骆文喆说。
“肯定是这几年没有按时吃饭,把胃伤坏了。你们平时会自己做饭吃吗?”莫左棠试图蹲下拍拍莫青的手,莫青一把把手抽了回来。他有些尴尬,被晾在一旁。
“我有没有按时吃饭和你有关系吗?我的记忆里,你从来就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所以我的好与坏不需要你管,因为你没有资格。”莫青恨恨的看向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回到了座位。
那顿饭,就只有莫左棠和骆文喆在聊,他也只是问了问文喆的情况,比方他今年多大了,做什么工作之类的。他说他坐晚上九点多的火车回鹤安市,莫青没再说话,吃了几口青菜,心里却五味杂陈。
“青儿,你们终归是父女,这么多年没见了,肯定有许多话他只想单独对你说吧。”骆文喆把莫青拉到一边,“你们好好谈谈,等结束我再过来接你。”
莫青默许了,打算带着莫左棠在汐镇逛逛。
火车站旁的小广场上,有一对父女在奔跑着放风筝,燕子图案的风筝飘在蓝天中,无拘无束。
“青儿,我听说你没有念大学是吗?”莫左棠穿的衬衣,还是他入狱之前的衣服,破旧了的领口泛着黄。
“是啊,因为我没钱交学费。”莫轻仰起头一脸不在乎。
“我当年给你的银行卡呢?里面的钱足够你生活的。”风吹开莫左棠已经发白的头发,他的腰身不再挺拔,莫青和他站在一起,几乎差不多高了。
“我扔了,我不想花你的钱。你以为一张卡就可以弥补这些年你的过错吗?”
“你没动那张卡上的钱?那你……这些年该是怎样过的日子啊。”他背过身去哽咽了。
“骗吃骗喝,像你一样呗!”莫青冷笑着。
“我知道,是我连累你了。这几年你一定受了很多嘲讽和委屈。”他坐在路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言语间满是悔恨。“青儿,是爸爸对不住你,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生之年还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为什么?你风光的时候把我和白晓凡当作累赘,像垃圾一样的撇弃,现在你一无所有了,想起你有女儿了?”
他抿了抿嘴角,没再做声。眼里微微泛光的东西还是没能忍住,滑过粗糙的皮肤浸湿了一颗苍老悔恨的心,莫左棠转过身看着远方放风筝的父女,脸上满是落寞和憧憬。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莫左棠准备离开汐镇了。
“青儿,我一会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看文喆那小伙子不错,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莫青瞥了莫左棠一眼,他脸上黑瘪了,终于不再油光满面,眼神没了尖锐,痴痴地愧疚溢出来。是啊,七年的洗礼想必也是河清难俟吧。莫青的鼻子一酸,不知怎么了,她的心反而柔软下来。
“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吧,火车还要坐好些时候呢。”莫青跑到对面的肯德基打包了两个汉堡。
“给,路上饿了就吃吧。”莫青递给莫左棠。
“哎。”他感激的接了过去。“青儿,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压着一件事,也知道你因为这件事一直在恨我。就是你妈刚走的那几天……说起来我没脸见你,可是你妈走了我也痛苦啊,我知道她这一生根本没有爱过我。”
“因为你不配得到她的爱,你毁了她的一生。”莫青想起白晓凡,对莫左棠再次燃起恨。
“我知道我就是个混蛋,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她……是送我回家的秘书,结果……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你那天的关门声把我的心都摔碎了……其实,瑜尔的妈妈下午敲门,来给你送粥的时候我就该清醒了……”
“你说什么?”莫青整个人僵住了,失心疯一般,“你说什么?瑜尔的妈妈来给我送粥?”
“是啊,我那天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后来瑜尔妈妈来敲门,开门之后她发现了躲在屋里的秘书,劈头盖脸的骂了我一顿,说我没良心对不起白晓凡,我还把她撵了出去……我真不该那么糊涂啊……”莫左棠懊悔的认着错。
接下来的话莫青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开始疯狂的恨自己,因为那串遗落的砗磲手串,她误解了瑜尔的妈妈,又报复了瑜尔这些年,是她亲手害了她最好的闺蜜……
莫青和莫左棠站在人行横道上,她看到马路上的汽车开着大灯,阡陌纵横把她的眼刺的生疼,一辆蓝皮的大货车停在十字路口,朱砂色的信号灯倒计时着9秒,8秒,7秒……
终于,变成荧绿的那刻,莫青的神经被胀痛的扯断了,她苦笑着又执意迎了上去,时间被缰绳勒住戛然而止。
“对不起我的好瑜尔,我错怪了你。奢求来世我再为你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今生不求得你宽宥,我愿用生命偿还。”莫青闭上眼睛,她的眼角冰凉,泪水渗进肉里。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她仿佛看到了瑜尔伤痕累累的双脚和被她毁于一旦的人生。莫青太想要赎罪,直到她听到了一声惨烈的刹车声,伴随着金属的刮擦和撕裂的声音,她睁开眼却看到莫左棠的身体像条抛物线飞了起来,而自己被重重的推到了路边。
周围的车辆混着狰狞的霓虹残灯,车里的人纷纷摇开车窗,探出头同情的默哀……
“爸爸……”
莫左棠的衣服一片片的撕碎,从天空中抛下,像漂浮在蓝天上的风筝,终于断了线在血海里重生了。
莫青的右上腹开始胀裂,她几乎失了理智朝莫左棠跑过去,她抱起他,这些年的疼终于撕心裂肺的宣泄而出。
“青儿……是我对不起你。爸见到你就了却心愿了,你要好好活着,如果你不嫌弃……爸来世……再赎罪。”莫左棠的嘴里喷出了血,说完这些话他再也没了力气,只剩下眼里明亮的光泛着慈爱和盼望。
“不,我要你今生赎罪,我不要你死……”
莫左棠眼里的光芒逐渐熄灭,一点一点的暗下去,他上扬着嘴角看着远方,白发被风吹塌了。
“是风……筝……等来生……爸和你一起……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