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钟声再次响起。
老教授盖上茶缸,站起身来:“好,那我们继续。”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说到温言的‘真知己’了,他这个知己就是接下来要讲的定渊七子之一, 韩悯。”
“韩悯, 字惜辞, 敬惜文辞。他爷爷就是上节课讲过的老韩史官韩韵,因为韩韵和柳映柳老学官交好, 所以他七岁就师从柳映, 后来人称他和江涣、柳停为‘柳门三子’。”
“他哥哥你们肯定都认识, 通史课上有讲过,定渊年间的征西大将军韩识;他弟弟,不是亲的,他叔父的孩子韩佩, 也是盛世文坛的后起之秀, 后面也要讲。”
“讲回韩悯。我知道你们都认得他,因为《皇帝与某某二三事》,要不就是因为定宗皇帝。前面一个和文学还有关系,后面这个, 等等看看, 有时间的话就跟你们讲讲,你们手里那幅《行乐图》其实暗藏玄机,你们都看不出来。”
听老教授这样说, 底下学生都眼睛一亮, 做得也更加端正了。
“再说回韩悯的生平,刚才说到他七岁跟着柳映念书,十年寒窗, 十七岁就准备考状元了。结果当时出了个变故,德宗病逝,新皇登基,韩家被新皇赶回桐州老家,主要理由……有点没有理由,当时环境所限,没有办法。”
“他在桐州待了两年,科考肯定是错过了。科考那天他在老家,据柳老学官在一篇序文里说,他那天也自己拟了个题目,写了篇文章。他回到永安城之后,拿给自己老师看,老师登时惊为天人,用了个词叫做‘冠绝永安’。这个就侧面告诉我们,好文章不会被埋没的。”
“扯回来。他在桐州待了两年,然后三王夺嫡,桐州城里谣言四起,说定宗死了。韩悯一开始不知道,怀着必死的想法,一定要去一趟永安。有的人可能觉得,哎呀,韩悯好傻呀,一介文人去了不是送死吗?你这添乱不是?”
“不是,这件事我可以明确地说不是。你要知道,当时桐州传的消息是定宗已经死了,要不也是重伤。要按照他知道的这种情况,定宗不可能登基了,韩悯去永安,根本就不是冲着辅佐定宗登基去的,他是去给定宗收尸的。“
“当时很看重礼法,要是定宗两个兄弟其中一个登基,韩悯有把握说服皇帝把定宗的尸体给他。所以他不是去添乱的,可以说他是去殉情的——我看见你们偷笑了,我就知道你们喜欢听这个。”
“然后发现定宗没死,韩悯就做了起居郎。有句诗叫做‘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讲的是御史和起居郎。温言是御史,韩悯就是起居郎。起居郎就是记录皇帝日常起居的一个官职,他就一直跟在定宗身边,做了定宗的近臣。”
“推行新法之后,韩悯被封‘文定侯’,后来又晋爵,叫做‘文定公’。我又看见你们笑了,对,他这个‘定’和定宗的‘定’字一样,这个字不单是封号、谥号,定宗最开始封王的时候就叫做定王。我上课前就说,定宗特别喜欢这个字。”
“现在讲一下韩悯的作品。他的文章很杂。严格来说,定渊七子的朝政意义比文学意义大,因为大多是推动新法的官员。但是韩悯不太一样,除了那些策论文,他写的很多东西,表面上和朝政没有太大的关系,好像就是写着好玩的。”
“举个例子,你们现在还爱看的《二三事》。全十册话本在当时根本不入流,放到现在,你们都会说两句客套话,什么开时代风气之先,打破保守枷锁,新小说典范。他当时不一定知道这些。一方面是因为太穷了,另一方面就是好玩。”
“他写的丞相、御史和探花郎,全都和现实里的人对得上,就好像你们现在也写小说,就是有意思。所以说他和其他几个写策论比较多的文人比起来,更像是现代意义上的创作者。”
老教授撩起衣袖,开了一眼古董手表:“时间来不及了,他和定宗的故事有时间就讲,先讲定渊七子后面两个。”
学生们不大高兴,纷纷哀求:“老师说嘛,老师。”
老教授并不理会他们,转过身,写下最后两句话——
“楚探花,谢鼎元。”
“楚探花楚钰,字琢石。早年在宋国读念书,后来参加齐国科考,中了探花。他是商户出身,但是不是普通商户,是首富家庭。”
“谢鼎元谢岩,无字。谢岩原本是楚家的家奴,给楚钰伴读,后来两个人去参加考试,谢岩中了状元。他本来是楚家打点进去,给楚钰做个伴的,就是第一个以家奴身份中举的人。宋国也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对他,谢岩这个人又心高气傲,就跑去齐国了。”
“十年之后,齐国科举,也就是楚钰中举的这一届。这一届没状元,有个人进了殿试没来,就有人说其实又是谢岩。这个说法他自己没承认过,但是史书里说是真的。”
“这两个人的文章除了策论,还有几册《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这几本是温言和他们两个人合写的,主要是为了反击韩悯的十册话本。我刚才问你们喜欢松烟墨客写的谁,你们说起居郎,其实起居郎不是他写的。”
纸质讲义翻到最后一页,学生们都有些激动。
“老师,讲讲圣上和起居郎的故事好不好?”
“等一下,还有最后一个人。”
他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杨面。
“你们可能都知道这个人。杨面,定渊后期有名的权宦,韩悯在文章里叫他‘小剂子’。通史课上经常会讲,他有点冒进。”
“他很小的时候进宫做太监,最开始教他识字念书的是韩悯,他很崇拜韩悯,两个人感情也很好。虽然是韩悯亲自给他开蒙,但是他这个人没什么文学天赋,传下来的文章都比较一般。”
“韩悯年老的时候缠绵病榻,年底郡县长官进京述职,杨面私下召集他们,要加速推进新法。结果刚推了半个月,就被韩悯发现了,没闹出大乱子,就被喊停了。”
“这个就是他一直被诟病的一点,太急躁。他主要是怕韩悯看不见,韩悯死后他就不再插手这些事情,转去明山守陵。”
“还有点时间,我们来讲一下……”
话还没完,钟声响起。
“那没办法,时间到了。”
底下的学生们苦求道:“老师就讲一会儿嘛,拖课没关系的。”
“好吧好吧,就是定宗只有一个男皇后韩悯,两个人青梅竹马,白头到老。”
“多来点,多来点。”
老教授无奈地笑了笑:“我回去把珍藏的几册松烟墨客的话本影印出来,传给你们。现在市面上流传的,都是经过修改的。还有那三个人合写的《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还有几大卷定渊年间的《起居注》。”
“你认真看看,你就会发现这几本书很不一样。韩悯自己写定宗和其他人,一开始写得还比较顺手,不过你多了解一点,你会发现那里面的人物都比较浮,和现实对应的人差距比较大,他是为了顺应市场写的。后来那几本,他自己都写得不情不愿的,他让定宗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不高兴。”
“三个人合写的《起居郎》,事情都是真事,但是文笔比较夸张,主要是为了反击写的。定宗和韩悯大婚的时候,他们还写了一本做贺礼,这本乘着帝后大婚的东风,卖得最好。”
“还有韩悯和其他起居郎写的《起居注》,这本写的完全是真事,用史书的写法,比较简洁,留白很多,可以补充的地方也很多。比方说,那里面有一段,说有一回下朝,定宗走神,人都走光了,他给来了一句‘卿卿何事?’这时候《起居注》跟你说,原来是这几天韩悯病了,定宗照顾他照顾习惯了。”
“就讲这些,再多的你们自己去看。”
学生们继续哀求:“老师,《行乐图》的奥秘还没讲,再讲一会儿嘛。”
老教授拿起丝绢复制的图画:“这张图上,韩悯没在中间,他站在宫殿进门这个地方,左手手里抱着几枝梅花。你们觉得这边有哪里不对?”
“对,那时候作画讲留白,没有一直画一直画,都画到边上了还不停笔的。柳停和他又是师兄弟,哪里会把他画在边缘?说明这里往外还有画,只是我们找到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残缺了。”
“仔细看一下,韩悯左手抱着梅花。这几枝梅花的画法也不一样,用玉白色调花蕊的颜色,这种梅花不常见,是白玉台的玉蕊红梅,白玉台在哪里?白玉台在宫里。再看这个宫殿里的摆设,很明显,他们这时候就是在宫里聚会。”
“这幅画是从明山定宗陵寝里找到的,定宗把这幅画放在两个人的合葬棺里,结果就是张定渊六子的画像?这能行吗?这东西和定宗无关啊。”
“《起居注》上说定宗喜酸,就是说他爱吃醋。温言跟韩悯说了三百多次‘见你方见知己’,他每次说完,定宗就得跟一句‘文人放肆,悯悯独独与朕相知’,他能把和他没一点关系的画放自己棺材里吗?不能,他得醋死,所以这画肯定和他有关。”
“所以画上韩悯左手抱花,右手是向外伸的,这就说明他右手还有个动作。在宫里,抱着宫里特有的梅花,最后还放在墓里了,你们说他手上还牵着谁?他和谁一起折了梅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