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
一切都端赖于行动。
光说没用。
尤其是武林中、讲究的是:行动。
行动在这儿要仗赖:实力与武功。
——观察一个人,不该只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行动。
戚少商本来就是个“行动派”的人。他喜欢决胜于里的大气大概、快意恩仇,成则意兴风发,贵为群龙之首,败则不妨鸣金收兵,甚至流亡江湖。必要时,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如果要隐,那就全身而退,百忍成金。
他就是喜欢这种快意长弓、轻衣怒马的日子,所以当年才会亲自恭请顾惜朝上山人寨,为他运筹帷幄,而他自己就去决胜千里,结果,引狼人室,才致一败涂地。
他喜欢与兄弟们一道闯荡,一齐冒险,一起直捣黄龙,一道儿分城功失败的大起大落。
因为这样才有意思。
才有血性。
才过瘾。
行动!
——坐而言须实践于起而行。
——思而虑还不如去运而动。
他在出动之前,却跟杨无邪说了一件事。他说的时候剑眉微蹙,人久未舒:
“这次的行动,是孙三四提供的讯息,李师师露的底,我很谢谢她俩。有机会,请代我致意。”
这点当然不成问题。
“可是,我们而今岂不久了这些烟花女子的情?”
这是个当然的问题。
——对杨无邪而言,更重要的无疑是:戚少商何以有此一同。
果然:还有下文。
“我想,金风细雨楼跟象鼻塔及发梦二党三合并,其中最大的消耗是:金钱。如果我们还想在这横风逆雨的时候不甘蛰伏,要突破困境,人手咱是有了,但钱却仍然不足。军师跟温、花二党魁会晤时,不妨就此虑商研,定出良方以决。”
杨无邪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这一会,到他愁眉不展:“如在这时候冒进,那肯定是节不了流的了。”
戚少商就等他这一句,“那只有开源一途了……”
然后他反问:“——要是我们欠红蓝二线等区大多的情,就不能向他们收大多的钱了,是不?”
杨无邪觉得心头有点发冷:“是。”
戚少商闲闲的加了一句:“那么,著有机会,我们欠的情。得提前还给大家一些义吧。”
杨无邪连手心里也冒出了汗,只说:“是,是。”
然后戚少商一挥手,下令道:
“——出发!”
兵分二路:
利小吉、朱如是、孙鱼、张炭跟戚少商同一路,立时进发。
余下尤吐珠、洛玉霞、朱大块儿、唐肯,仍然在白楼前,等候杨无邪之命。
杨无邪也在等。
等人到。
他等的人,终于到来了。
那是“发党”党魁花枯发,以及“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两党领袖一到,也不像以前一般,嚣驾不堪、纠缠不清,而是立时向杨无邪打探军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势态紧急。
——尽管温、花二人打打骂骂了数十年,但一遇大敌当前,还是一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
交情不在于有没打骂,而在于能下能同甘昔、度安危。
明白了“形势”之后,温梦成就马上表态:“我已联系上“小雷门’的人,雷老总就在’愁石斋,候着戚楼主。”
花枯发也作出交待:“‘好汉社’的人也布伏备集于蓝线地带,只待一声号令。”
杨无邪听了,放了一半的心:
大凡行动,配合进退是十分重要的。
戚少商这次行动是”逆夭而行”,十分冒险,万一失败,只怕惨祸坐连,无人或兔,所以,除了“散沙行动”中所精挑细选的八名心腹之外,是他的人,他希望不是楼里塔中“面熟”的人来参与,万一受挫遭逮,也可尽少牵连。他要选用
“外援”。
是以他采取主动“攻势”的,则拣了“小雷门”的故交来相助。
戚少商在未任”连云寨”寨主之前,本是替”小雷门”创帮立道的人,当时门主雷卷十分重用他,以致日后他脱离“小雷门”人主”连三寨”之后,也因受雷卷之感召影响,为了要吸引顾惜朝这等人才,不惜让贤禅位,保顾惜朝当上了“大寨主”。
可惜顾借朝仍让他失了望。
背叛了他。
但雷卷却依然是他的兄长、好友,戚有难时,雷曾奋身相护。
这交情一直延续迄今。
至于“退路”方面,即由“好汉社”的人安排。
因为“好汉社”的社长是佟琼崖,此人与“发梦二党”,有着颇深的渊源,而其女婿“八大无王”高大名,则惨死于“**青龙”千里(详见《一怒拔剑》)是以“好汉社”与蔡京一党的仇恨,也无可消弭,所以绝对可信。
他们都是市井之徒,对京畿地形环境有透彻熟悉,用以撤退掩护,是最适当的人选。
自从王小石离京之后,相反的,“发梦二党”非但没有因而疏离“金风细雨楼”,反而跟“风雨楼”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了。
在苏这幕当权的时候,“发梦二党”跟”金风细雨楼”份属“友盟”,但各行所是,没多大往来:虽然这两大组织的行事作风,十分接近,那是为民请命,保护良民,抵制恶法贪吏歹徒欺压百姓。
——这可能跟苏遮幕的书生气有关,老苏虽然同情良善的平民百姓,但饱读诗书的他,“头巾气”大重,无法与大伙儿贩夫走卒打成一道、混在一起。
小苏则好些。
他知道必须要联系这些人,才能壮大巩固“风雨楼”的基层实力。
他跟“发梦二党”结为“盟友”互为奥援。
——不过,基于苏梦枕个性上的孤辟、冷做,也鲜少与众同来,紧密合作,始终只是若即若离。
直至王小石当政。
他曾有恩于“发梦二党”及一众江湖豪杰,他们一为报恩,二为王小石此人毫无架子,爱与大家乐在一起,打成一片,三为加入“风雨楼”或“象鼻塔”后,这些本来各自为政的各股游勇散兵,可以从正式和正规、正途获取固定的利益,且实力更加因团结而增强,是以这三大京畿正道的势力更紧密的缩结一起了。
到了戚少商入主“风雨楼”,王小石把他所创的“象鼻塔”也毫无保留的合并一道,戚少商所采用的方法,倒十分简单:
他劝说“发梦二党”加盟“风雨楼”。
他开的条件也很扼要。
一旦加盟,至少“发党”党魁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都自然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和“象鼻塔”的长老,同时,一切财务,都归由擅长理财的温梦成管,而漕运方面,则交由徒弟众多的花枯发指挥。
一下子,二人的实力都膨胀了,一变为三,而两人依然是当权“党魁”,地位只升不降。
两人自然乐于答允,而且一旦加入京畿第一大自道帮会,仿佛也成了“正规军”,身价自然也大有不同了。
至于“风雨楼”,因有两党的人井,势力大增,又重新凌驾于本在雷纯和狄飞惊处心积虑下弄得蒸蒸日上的“六分半堂”之上了。
是以,“发梦二党”的子弟,都愿为“风雨楼”卖命。
他们本是一家。
所以,戚少商一请杨无邪发令,花枯发和温梦成立即使赶到了。
——因为杨无邪也要带队去部署、接应,一定要有温梦成、花枯发这等”拿得了主意”的人物,镇守大本营,杨无邪、戚少商才能放心倾巢而出。
因为这是京城里的一场大变。
一场大杀。
一场烈血风暴。
就是因为它的严重、重大,所以一向戏谑的温梦成也不禁有问于杨无邪。
“您看……·戚楼主能成事么?”
杨无邪搔搔白发。
“我不知道,这种事,总要靠点幸运,才能水到渠成。”
花枯发也忍下住请教:“先生深谙占卜之术,何不……为这‘散沙行动’占上一卦……?”
杨无邪抚抚他的秃顶,深思熟虑的说:
“我看,临大事之际,占卜倒是可省即省、可免即兔了,不问苍天问鬼神,徒乱人心而已。只要有道而行,也没啥可怕可畏的。只不过,若以主事人的气势而论,此役则——”
温、花一齐追问:
“如何?”
——他们才不管迷不迷信,乱不乱心,他们急着要知道的便是这个。
“戚楼主在出门之前,还问了我一些话……”
“什么话?”
“关什么事?”
“也不是事关重大。”杨无邪笑道,“他只是想增加楼子里的收入,暗示别欠各路人情太甚,以免在调整陋规、摆生路、打小项、封利红之时,胼手肠足,掣时掣腕,不好做事。”
温梦成对钱财账目一向敏感,听了就说:“这有道理。”
“是有道理,”杨无邪道,”但他拣在这行动之前,出楼子前一刻才交待我,可见战志甚盛,斗志亦旺。”
花枯发恍笑起来:“斗志盛、战志旺,自然成算必大。”
杨无邪十分合意!“对!故而成算亦高。”
二人听罢,这才算放了大半颗心,他们跟戚少商,可一见如故,受到礼重。也合作愉快,生意也与日飞升,是以不想失了个王小石后,再断送了个戚少商。
杨无邪见有二人坐镇,便领四高手出发支援,但在他心里,却仍有顾虑层层、疑云阵阵:
——临出门前,戚少商却提到、暗示可能会收青楼女子、烟花之地的“片子钱”,这不是戚少商一向所反对的事吗?
——临决战前,戚少商还一反常态,是故作镇定,还是俗称“转死性”?
这一念及,便不由得杨无邪不担心。
不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一问题是:这是远虑,还是近忧?抑或两者都是?
且不管如何,该打的仗还是要打的。
朱大块儿、唐肯、洛五霞、龙吐珠已与杨无邪一道出发。
他们是铁的阵容。
金钢一般的坚韧、强大。
孙鱼、张炭、利小吉、朱如是已蒙上了脸,跟戚少商飞掠往“愁石斋”。
他们土气如虹。
斗志飞扬。
他们是钢铁阵容。
金钢一般强大、坚韧。
人生总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
——就算是明知结果是输,也要打。
奇怪的是:明知是输的仗,也苦战到底,结果往往反而是赢。
至少,也不致输得太惨。
这种战役,人人在打,天生都在发生。
别告诉我:你没有。
——难道谁都不知道活到头来仍然难免一死,但还不是仍然天天为自己活得更好而奋战?
要不然,明知是死,不如立即不活便是了。
死容易。
活得有尊严难。
——在这个时代,有血性的江猢好厂、武林人物都活出淋漓的元气、英雄的本色来。
所以这不是武侠,不是传奇。
而是人生。
——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刀光有剑影的人生。
照过亘古也当照过未来的月华,而今正在“愁石斋”的上空踯躅徘徊。
“愁石斋”已物是人非,在短短的凡年内历尽沧桑,这爿店铺也从卖金石字画变成了斋铺。
——白愁飞不能再飞,人已逝。
——王小石一如滚动的石子,江湖人远。
不过,在这深夜里,依然有人在“愁石斋”前踯躅、徘徊。
他们是谁?
子夜到愁石斋前,是凭吊?缅怀?还是在守候和等待?
不管他们在那儿蚤夜聚集是怀有什么目的,但肯定决不会是去那儿用膳食斋的。
不是因为深夜店铺不开门。
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气。
腾腾。
而浓。
且烈。
裂。
那云层忽似裂开,月亮又圆又亮,在眼前一亮。
这一亮,原来不是月亮。
原来更亮的是人。
乍看,只见这人身上的白衣很亮;再发觉这人衣虽白,但人更亮,似会发光一样;定神后才知道亮的不是人,也不是衣服,而是这人的气质。
一种奇特的气质。
一种出剑、出鞘的气概。
——锋芒虽露,但又如玉似水,自有温凉潜藏。
这人一到,就向等候的人躬身行礼:
行礼的手势很奇特——
右手拇食二指屈连,二指指尖相接,成o型,尾、无名、中三指则朝天。
这是江湖中一大门派的暗号手势。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
——白衣人打这手势,莫不是“愁石斋”前踯躅踱步的,正是武林火器指法飞斧冠称三绝的:
雷门!?
手势一发出后,白衣人就低声喊:“卷哥。”
他语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孙鱼和张炭很少见过戚少商如此激动。
他们跟戚楼主也有一段日子了,只知道他很冷、很傲、也很厉害,甚至很忧郁——但很少激动。
而今,戚少商却激动了:不仅是语音,连衣袂也仿佛挥起了漏*点。
他们觉得很罕见。
他们于是更想见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卷哥。
——雷卷。
(他是怎么一个人?
这名动江湖的“小寒神”雷卷,到底是怎么个长相?)
高大。
威猛。
顶壮。
强悍。
四个人都很魁梧,就像天神金刚一般虎虎生凤,合起来站在一起,却像一张网:
——天罗地网。
四人都头戴深笠,脸目不清。
——到底谁才是雷卷?
不。
不是他们。
谁都不是雷卷。
雷卷就在他们四人之间,四人的中央,就连踯躅、踱步,他都仍给围在中间。
——仿佛他是个遏不得风、透不得气、见不得光的人。
(他就是雷卷!?)
他是。
可是,恨前这人,张炭乍看,觉得像一只夜里的事物(魅影还是什么的),但到底是啥,一时叉说不上来。
孙鱼则一见便觉熟捻。
像一个人。
——像谁?
这时,戚少商趋向前去,双手握着这瘦小、伶仃、颧骨高削、双目深陷但点燃着两朵寒火的雷卷:
“卷哥,您的身子……”
雷卷道:“不好。”
——啊。
孙鱼倒想起来了:
眼前的人,竟有几份酷似当日叱咤天下、独步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总楼主:
苏梦枕!
———样是病得要死不活。
——一样是那么阴森的冷。
——一样是那两朵目中的寒火!
所不同的,也许是苏梦枕,身罹二十六种恶疾,却仍然活得像一支两头燃烧的烛,不管是谁在他这病人身边一站,都绝
对比不上三十五分之一个他。
病人膏肓,但依然潇洒。
雷卷则不然。
他的病是一场烂泥,而他正埋在泥泞之底。
尽管这是春夜,他全身都包在裹于厚厚的毛裘里,既像一
场埋葬,又像只有他眼里的两点寒火才是活的、生的、有性命
的。
一--一旦熄了、灭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已不必埋葬了。
他已用毛裘和寂寞埋葬了他自己。
两个都是深沉无望的病人,两个都是深谋远虑的领袖,乍
看一样,但细看去,却又如许不同。
只听戚少商赧然道:“卷哥,我不该在此时惊动你出马的
雷卷道:“废话。你不找我找谁!”
戚少商道:“此行危险,他们——”
雷卷道:“同生死,共进退。”
减少商点点头,向四人抱拳,”可是‘雷子弟’”
只见那四大猛汉,逐一沉声向戚少商以刚才的手势还礼
(不过是用双手井施):
“雷实”。
“雷属。”
“雷巧。”
“雷合。”
雷卷道:“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已给雷纯收买了,江
南霹雳堂派出八人襄助,我还占了一半,不亏。”
戚少商涩声道:“卷哥,谢一一·”
活来说完,雷卷已道:“进行任务吧!”
(啊!
张炭看到白袍戚少商,还有这幽灵般的人物,不禁生起一种感觉:
戚少商像剑。
雷卷像鞘。
剑比鞘利。
鞘却能收藏剑。
——这两人在一起,不但配合无间,简直是相生相济,天衣无缝!)
戚少商却没即时行动。
雷卷马上感觉出来了:“怎么了?”
戚少商有点为难的道:“——要蒙面。”
——蒙面不是什么难事,但戚少商而今提出来,像要付出极大的勇气。
雷卷一笑:“你怕我日后在京城、武林都混不下去了?”
戚少商欲言,雷卷已断然道,“你知道雷家子弟是从不蒙面,从不作暗事的。”
戚少商舔舔干唇,道:“是,可是——”
雷卷截道:“好,他们四人,把笠拉下来,就谁也看不到他们面目了。”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马上将竹笠扯了下来,将面目深藏于笠中。
戚少商道:“可是,主要还是卷哥您……”
雷卷仍道:“我是不蒙面的一--”
然后伸出二只手指,往头上一剪,只见他那一大蓬乱发一下子全挂落下来了,几乎完全遮住了颜面。
他同,“——这可以了吧?”
戚少商这才放心的说:“可以了。只是委屈卷哥了。”
可是雷卷头上的盘发一挂落下来,却使张炭和孙鱼同时生起了一种感觉。
这感觉要到真正行动的时候、雷卷挪掠身形之际,更是特别强烈。
因为这是夜晚。
在皓月下,他披着发,掠动的瘦小身形,以及他单薄伶俐诡魅的身法,实在十分酷似一
一--就像是一只蝙蝠。
如果说雷卷像一只蝙蝠,那么,戚少商就像是一只鹤。
一只飘飘欲仙的鹤。
由于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飞掠时扬曳不已,更使他像一只清逸空灵的鹤。
他与雷卷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
但两个外形完全不同的人,却要去做同一件冒险的事,就在今夜。
原因无他:
为了侠义二字!
一--行侠和仗义!
这两个字在您心中有多大价值。
——您也会为这两个字像他们那未做吗?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已来到了一条街。
——怀旧街。
(他们要干的是什么事……
怀旧街就在蓝线地带的北背面。
街的尽头有一座美仑美奂的大宅。
一一惜旧居!
到这时候,张炭和孙鱼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怀旧、惜旧,现只差一个:
孙忆旧!
“忆旧居”中“忆旧轩”。
轩中有剑妖、剑鬼、剑仙。
三人都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剑妖孙忆旧正说道:“承蒙相爷厚爱,赐我这忆旧轩,但我总觉得……”
剑鬼余厌倦道:“总觉得什么?你***,我倒觉得这宅子一落成,大家都变了脸!”
孙忆旧深有同感,“这座宅子可什么都有了,仆婢八十二,珍禽异兽三百四十一,奇花异草,不可胜数,明儿都会陆续来齐,可是,一旦人了伙,兄弟朋友,不是扯破脸了,就冷了眼,要不然,就大家尔虞我诈的牵扯个没完,打雷也炸不开!”
剑仙吴奋斗连忙表态:“快别那么说,你这一说,好像倒怨相爷的不是了。这宅子送你,是天大的面子。再说,咱们跟你同一阵线,是念情义不是贪图个啥,咱不似火滚、伤心、难地,——他们是小气眼红!”
——“火滚”指的是“剑神”温火滚、“伤心”指“剑魔”梁伤心、而“难过”说的当然就是“剑怪”何难过了!
孙忆旧听了忙说:“我那敢有尤怨,相爷恩重如山,感激还来不及呢!只不过,他无缘无故独送我一座豪宅,我哪承受得起!”这一下可好了,老温、阿梁、小何全不要人了,连罗老么也冷眼看了热唇笑,我是福份不够,夭降我黄金万两我要嘛接不着,这回接着就得给砸死了。”
余厌倦听了就说:“管他的!你有大宅,享受了再说,管人家怎么个想法!想当年,咱各在不同山上练剑,苦练十年,为的不就是这功名富贵!山上的岁月,真是要啥没啥!咱们现在要啥有啥,你管那些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臭美个屁!有福不享,等报应么!你看咱们这种替相爷做尽好事的人,敢情还有人送终已算那天的埋蚊救蚁大功大德了!”
孙忆旧只是头疼,又干了一杯酒。
余厌倦劝孙忆旧少喝些,却见吴奋斗又把酒壶往自己喉里猛灌,不禁也有些感慨:“咱们‘七绝神剑’拜别师父,要来京华立功立业,看来,功未成,志未酬,已先落得个兵分三路。”
吴奋斗一时没听懂:“三路?”
“对,三路?”余厌倦非常厌倦的说,“罗老么剑法最好,武功最高,一下子已成了相爷身边的红人、大家自然对他起敌意,他话说同路,可也没什么瞅睬咱们。而今相爷平白送来一座房子给孙子,温、梁、何不悦自不在话下,连咱俩人也觉不公不允,大家各自为政,这不叫兵分三路叫啥?”
孙忆旧更是心翳,咕哝道:“因财失义,一座宅子闹个互不相信、互不相亲,不如把它退回给相爷算了——”
吴奋斗一听哗然:“你这算什么鬼话妖语!你不要,我可要,你要推,不如推给我,我才不怕那些白眼皮红眼珠的正眼斜眼歪着眼儿瞧的坏心眼!”
余厌倦冷笑道:“看你贪得这样儿!幸而相爷没真个送座山庄、家宅给你,要不然,眼里还有我余某他孙子的!”
吴奋斗嘿嘿笑道:“要考验我人格么?好吧,那就送我一间
忽听一人叱道,“好!就送你!”
轰隆一声,屋顶突然穿了一个洞。
大洞。
洞口落下了一道网,罩在孙忆旧身上。
孙剑妖的反应已绝对不能说是不快。
而且还快极了。
他即时已抄住了剑,并拔出了剑,可是那一口朱红色的大网已罩住了他。
可以这样说:当他发现不妙时已乍见那张网乍见那网时网已罩住他身上——一点,闪,躲,的,余,地,也,没,
一点闪躲的时间也无。
于是孙忆旧人在网中。
网中人。
人在网中。
剑在手里。
所以孙忆旧仍然出剑。、
那网是“妙手班家”借了“一线王”上“千里恩怨一线牵”来织就的,孙忆旧掌中的剑是好剑,但好剑依然破不了网。
这是“封刀挂剑”雷家的“天罗地网”。
斩不破网的孙忆旧,依然可以出剑。
出招。
因为他的剑细。
剑身极幼。
然而网孔却大。
——大的至少有拳眼大,小的也不小于指甲小。
无论是拳眼还是指甲的大小,孙忆旧的剑都像妖一样烟一阵魅一般攻了出去,刺了出去,递了出去。
攻向持网的人。
持网的正要收网。
他们不止一人。
而是四人。
——他们当然便是小雷门“八雷子弟”中的雷合、雷巧;雷
他们是专程来对付孙忆旧的。
他们的网也是专门来收拾孙剑妖的。
孙忆旧的剑法很妖异。
很邪。
他几乎没有一剑是直攻的。
每一次出剑都斜。
他没有一剑是有剑招的,也没有一招是有规则的。
他使的仿佛不是剑法,而是妖法。
他干中的仿佛不是剑,而是妖。
可是他妖般的剑法,竟是在泰山之巅苦练十年而成的。
他们师兄弟七人的师父,便是当年曾协助依智高在广南叛变的“七绝剑神”。
——“七绝剑神”虽然最终仍为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天衣居士三人联手击败,负伤难愈,从此退隐,但仍调教出七名弟子,就是这“七绝神剑”。
当年的“七绝剑神”,计为:温向上、梁往下、何中间、罗左右、孙看前,余顾后、陈上下等七人,他们各只收一名弟子。原都是孤儿,齐要从他们姓,视他们为父。
——其中就只有陈上下不介意他的弟子吴奋斗仍然姓“吴”,盖因他收的弟子是其外甥。
据“七绝剑神”的理论是:
要入他们的门,就得要专心。
要专心,就上山。
——因为红尘俗世,有着大多令人分心不专注的人和事
这就是为何想练好武功的人都得“上山去”的原由。
上了山,与尘世隔绝,才能专心练武——就像要读好诗书,就应入学堂、私塾、书院潜心苦读,始望有成一样。
上山是为了要下山。
所以“下山”是件大事:就像念书的学于艺成应考一般重
“七绝剑神”的七名弟子,于是各上各的山。
孙看前要孙忆旧上的是泰山。
因为泰山高。
泰山恢宏。
登泰山而小天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希望他的徒儿能出类拔萃、领袖群雄,使他脸上增光。
他的剑法一向走的是邪、斜、刁钻、毒辣、偏锋的路线。
他希望他的衣钵传人能补正他之缺失:
能得到泰山的宽宏气派,尽融会于剑法之中,成其为绝顶的剑法。
他们的看法是来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个人在那环境浸淫久了,自得其气而成真,是指“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也,若出身于富贵莱华之中,当然也成金枝玉时。
他们驱使弟子上山学艺,也无非是想其传人得其天地之毓秀,尽化为剑法武功,来完成他们当年未竟之志:
独步天下,冠绝群伦。
可是,似是事与愿违。
因孙忆旧(以及其他之剑)在山上练成的剑法,直至下山为止,却不一定跟原来他们所想望的:例如在泰山练剑,便能得剑法之巅峰气势;在华山练剑,想得到剑法之奇;在黄山练剑,就可以达剑法之美……有时候,却适得其反:
孙忆旧的剑法,反而走的是更加奇、诡、妖、异的一路。
对这种情形,“七绝剑神”之首罗左右却有个理所当然、不以为奇的说法:
“环境不是最重要的,一切仍端赖于本性。本身的气质取向,才决定一切。嗜杀的,纵天天不吃肉,还是有一口会杀人的。有慧根的,哪怕出身于屠户门下,最终还是会皈依佛门。不过,我们让他们上山,也没白费,因为就算不能以泰山之浑宏浸淫同样浑厚的剑法,但却能反逼出其剑意更灵动、妖异,如月之阴影、光之背面,其效益尤显。气质不同、如水人生克,日月互动,反而是意外收获,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也!”
这番说法总算能让其他六名“剑神”不那么惘然若失。
是以,剑妖孙忆旧虽习剑于泰山,他的剑法仍不是泰山之剑:
而是“妖剑”。
剑主也外号为”
而今,“泰山”崩于前、“雷网”罩而下,他要以剑之妖、妖之剑对抗这场突袭、狙击!
戚少商的命令是这样下的:
“活捉剑妖,余皆打杀!”
命令只是命令。
命令如没有人去实行,如同皇帝没有军队。
没有军队实力的皇帝,无疑是自诗其败,自取其辱。
就算是:“去攻打秦国!”也只是一个命令,但要执行这个命令所附带的行动,便可能引发无数人流血流泪、妻离子散、横尸遍野、家破人亡,而且灾难可能延绵经年,祸亡无日。
所以下命令易,执行难。
——杀剑妖难,活捉剑妖就更难上难。
可是,难,不等于不可能、不可以。
越是难,越要完成,要是能克服了,那就建立了一种超于凡人,超乎寻常的能力,一种近乎超人的力量。
这才有成就。
这才算成功。
剑妖的剑很妖。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左手持网,正在收紧。
撤下了网就得收网。
不收网哪有收获?
但收了网就得要面对。
网中的大鱼!
——不管他仍活着、挣扎着、还是露着尖齿正拟反噬!
他们右手有斧。
他们一面以斧招架这妖兽一般的剑法,一面反斩!
砍而不杀!
他们的目的是要斩伤网中的人,而不是要杀死他。
因为戚少商的命令是:
“活抓!”
而雷卷曾经吩咐过。
“行动的时候,戚少商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如有人不听,下场就跟不听我之令一样。”
他们当然听令。
但网中的猎物却不从命。
更不认命。
他剧烈挣扎。
反击。
——现在,实、属、巧、合这四名雷家于弟,简直好像是大海中的渔夫,撤网捕获了一尾大鲨,却连同破船一齐给扯人深海之中,脱不了身,也得不了手。
“剑妖”是可怕的猎物。
——像一只妖怪!
如果不是有孙鱼、张炭和利小吉、朱如是,可能,“实”、“属”、”巧”、“合”反而变成了猎物,给卷在漩涡里粉身碎骨。
这四人都勇悍能战。
其中朱如是、利小吉是苏梦枕时候召揽的高手,又是白愁飞所信宠的心腹,王小石也十分礼重他们,也就是说,在戚少商当家之前,他们早已身经百战,为“金风细雨楼”,打过不少名动江湖定江山的大仗。
至于张炭,近日武功大进,反走诡异一路,更是剑妖妖剑之克星。
孙鱼的可怕则不在于他的战斗力,而是他把握时机的能
遇上这种人,给罩在网中的孙忆旧也只好仍在网中了。
奇怪的是,突遭暗算、陷于网里的他,一面作战却一面想起一起好像跟眼前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
他一向好色。
迄今,他总共玩过三百七十九位女子,有的是自动投怀送抱,有的是宿柳眠花的娼妓,有的是情非自愿的良家妇女。
他把每一段情、每一个女子;每一次交媾的情形都详加纪录在一本叫做《忆旧怀新梦华录》里。
——要是他今晚死在这儿,这本册子会不会也给人烧了?
还是会公开?
大家看了,才知道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有过这些女子、他们会笑?羡慕?还是鄙恶?
他很想知道。
他真想知道。
这件事,其实跟他如今的奋战昔撑毫无瓜葛,但他还是禁不住要想到这些。
掠过这事。
思想本就是禁不住的。
一一要禁一个人的“想法”,那是件极荒谬而且极费力的事。
而且到头来绝对讨不了好,没 有好下场。
余厌倦则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来不及想。
他的敌人对他倒没有实施狙袭。
敌人也没有以出击和他招呼。
而是用眼神!
——一种看着一具死尸般的森寒的眼神!
但看他的人,本身也像一个死人。
完全没有活意。
只有死志。
——除了他两颊还留有给病人烧的的微绯。
敌人出现的时候,孙忆旧已给一张大网罩住了。
他正要想去相助,忽听桌上”笃”地一响,像从瓦背顶上掉下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像是一件“事物”,多于似人。
然而他却是人。
一个敌人,就“掉落”在前面桌上。
——一个就像是一头黑色蝙蝠的大敌!
余厌倦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只觉寒气迫人,他心中一寒,头皮炸寒,心也一寒。
他手里的剑更寒。
寒光暴绽。
剑气催人。
他的人鬼气森森。
他的剑法更鬼。
他第一剑不是刺人,而是刺灯。
桌上的灯。
他的第一剑,刺的不是剑锋,而是剑风。
剑风刺灭了台上的灯。
然后他才真正出剑。
他的剑是黑色的,与黑夜混为一体。
他的人很黑。
毛发很茂。
全身黑衣黑袍。
加上他手中那把黑色的剑,眼他交手,仿佛是跟整个黑色午夜里所有的鬼魅一齐交手一般沉沦。
可是他遇上了一个夜魔般的对手。
他一俯身就冲了过来,一掣时,亮出一把斧头。
他一斧就斫了过去。
——雷家的人自从痛定思痛,认为练刀习剑,绝对不能冠绝天下之后,就苦研炸药火器,另外,创“哀神指”法,并以小斧为兵器,自成三绝,名动江湖。
出斧的当然是“小雷门”的门主雷卷。
斧与剑交接七八记,迸出星花,也是黑色的。
十五招后,斧进,剑退。
黑袍袅动。
雷卷整个人似龙卷风一般反卷了起来,然后大喝一声,一斧脱手飞了过去!
这一下,斧破剑网而入,当胸砍中,并将之定嵌于石墙上!
只听一声如同烧焦了般轧然而绝的惨叫,那着了斧的“事物”还是挣动了几下,在墙上刮响了令人牙相酸的锐响。然而,那只是一件袍子:
黑袍!
一一一人呢?
人在身后。
雷卷的背后。
余厌倦在昆仑上苦学“鬼剑”,本就以倏忽飘忽,鬼神莫测为其剑法之精萃。
“剑鬼”确是剑中之鬼。
然而他却遇上了个病鬼。
——一个给病魔析磨缠绕得只剩下了超人斗志的躯壳的瘦削战士:
雷卷!
鬼一佯的余厌倦,遇上像一只鬼的雷卷。
——只看谁比谁先去见鬼!
剑鬼已闪至雷卷身后。
他的剑比身影先到,一剑就扎向雷卷左腋窝里。
他使的是鬼之剑,所以每一剑都刺向“鬼地方”。
却没料到,“登”的一声,剑刺着命中,不是骨,不是肉,没流血,没渗呼,却只有金铁交鸣,星火四溅。
因为他的剑尖刺着的是斧头。
一在那厚厚、暖暖的毛裘里,不知藏看有几支斧头。
至少,腋下便有一支。
他的剑便是刺在斧上。
雷卷一掣腕,斧已在手。
斧面绽着寒光,竟是从他目中的寒芒反射过来的!
烛已熄。
就算有光,也不亮。
但雷卷双目却依然在暗里黑中发光:
绿色的火。
青色的光。
——这是什么光?什么光?来自什么力量!?
一种教人去死的力量,来自于死。
那是死志——不是斗志。
斗志是活下去求胜的力量和意志,死志只是毁灭,没别的意思。
一一甚至自己还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要你死,你就非死不可。
除死无他。
又一斧掼出。
飞至!
余厌倦鬼叫一声,用剑一斩。
鬼一样的剑斩鬼一样的劈在鬼一般的斧上。
令余厌倦惊骇莫已的情形就发生了。
雷卷干。
且瘦。
——就像是痨病鬼。
弱不禁风。
他的手也瘦如干柴,手腕还不及一只拜神的杯口粗,青筋毕露。
他用这样的一只手发出了一面斧。
小斧。
余厌倦几用了十成功力注于剑上,剑锋过处,登时鬼风啁啁,鬼影幢幢,他这一剑叫:“鬼斩钟馗”,贯了平生三十年功力精华所汇注,一剑斩于斧上。
结果却是:
斧飞。
剑碎。
——那一剑竟抵不住那一斧,碎成千针!
是碎成千针,而不是千片。
一条条细而长的黑什,仍迸射向雷卷;
胜便趁胜追击,如影附身;败则败中求胜,如蛆附尸!
一一这就是“剑鬼”余厌倦,以及他鬼一样的剑法!
千支针,射向雷卷。
每一针都穿心。
每一针都要命。
这一刹间,雷卷却倏然做了一件事:
卷!
——他整个人突然扭曲、绞紧,像龙卷风一般的“卷”了起来!
他一卷,整张毛裘也卷了起来,带起下一股罡风。
同时,精光一闪。
他又发出了一道飞斧!
毛裘厚,针刺不入。
卷风也旋落扫掉了一切剑针、针剑的攻击,
——然而余厌倦能躲得了雷卷的反击么?
余厌倦已没有剑了。
他鬼啸一声,空手接了一斧。
接是接了,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斧遽然落下,“夺”地掉在地上。只见剑鬼则返身就走。
走得仓皇。
不再恋战。
拼命的逃。
他一掠而出,震破大门,纵过回廊,绕过水榭,闪人假山之后,又跃落围墙之外、正喘得一口气,却不料——
雷卷在此际又反手打出了一斧,这一斧也撞破大门飞过回廊穿过水榭劈开假山砸破围墙“夺”地打在墙后余厌倦的身上!
命中!
剑鬼在这一刹间,还想避。
还要闪躲。
他听得喀地一响,立即急闪,在这万钧一发之际,仍躲开要害,斧只嵌劈在他左手臂骨上!
这一瞬间,余厌倦不是感觉到痛。
也没有害怕。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掠过了一个念头。
一一人生到底有没有轮回?
以前,他身为“剑鬼”不信有“轮回”这回事,反正,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都一样。
所以,他不认为有轮回。
他还笑别人是希望有根应,期待有因果,才相信有轮回。
而在这一刹间,他多希望:真有轮回这回事!
——要不然,他可真的要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没有了。
至少,没有轮回,也得要有鬼。
——因为有鬼便有神,有神有鬼,还怕没有人鸣?
还可以成*人,就是有轮回。
“——的确,还想活下去的,不想死的人,才希望有轮回。
他的感觉是到这里。
他的感觉没错:
他是死了。
——那一斧、虽只砍在他臂骨上,但其震荡力紧随而发,他全身筋脉肌骨都为之震碎,就像是敲碎一块冰一样,就似是一颗石子打在一尊瓷瓶上。
他死于飞斧。
可是,“惜旧轩”不止雷卷一个人有飞斧。
而是,“一队人”。
——至少,还有“实、属,巧、合”四大雷氏子弟都飞出了他们的:
斧!
苦也!
这是剑妖孙忆旧心中欲中不敢叫出来的一句话:
一一一苦啊!
他仍不甘就逮。
不肯就范。
他困兽斗。
他背水战。
他的剑反而不是守的,而是攻的,而且还愈攻愈快,愈打
愈急。
他不能不快,因为“一家而得”朱如是的“铁板神索”和“一帘幽梦”利小吉的“千年飞帘”一齐缠上了他,就像有百只手千只指一齐专攻他要害死穴。
而他还在网中,死缠烂打。
幸好,这时”惜旧轩”的援军到了。
朱如是和利小吉立即返过身去抗敌,不让来援的人轻入“怀旧居”半步。
孙忆旧顿时压力一松。
但他随即发觉,那不是幸,而是不幸。
大不幸。
那使飞索和用飞帘的人一退,马上接上来攻付他的两人,更不好对付。
一人绰着枪,一直只窥准时机,没出过一次手。
另一人空手和他斗。
这人阴阳脸:一边黑一边白,掌功奇特,身法诡异。
这两人不管是已出了手或没出手的,只怕比先前两个都更难应付。
就在这时,四雷子弟,正一齐迸喝一声,发出了他们的斧。
飞斧。
——急遽飞行的四把小斧,分劈他四肢!
剑妖尖叫一声,全身(连脸、眼、发、唇、眉)都白了。
煞白。
他,“哩”地一声,竟似一缕烟一般,“窜”/“钻”/“闪”出了那张“天罗地网”中!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完全没有可能。
没有人可以从那网中溜出来。
除非那是妖怪。
孙忆旧就是妖。
——他是剑妖。
他用了看家本领、独门绝招“白虎冲煞”冲出罗网,但真力已耗,功力大减,元气已尽。
张炭就在这时出手。
左右手。
双手夹住了他妖一般捉摸不定的剑。
孙忆旧只觉一正一反两股异力袭来,他只好用劲反挫。
但不反挫还好,一旦反击,那古怪功力竟吸收/融会/汇合了自己的劲道,反挫了回来,排山倒海,势莫能御。
孙忆旧只好弃剑。
不弃剑,就只有放弃生命。
命不可弃。
弃了就没有了。
但剑可弃。
弃了一剑还可用别的剑,或等待时机重新夺了回来再拼。
可是他才弃剑,兵器暂去,新力未生,斗志未张,元气未复之际,“啸”的一声,一枪已迎面打至!
他已来不及躲。
不及反应。
中枪。
倒下。
对方用的不是指尖。
而是枪头。
这一枪,是打在他的穴道上。
是以孙忆旧软倒干地:冲出罗网的他,结果反而是更快就死。
出枪的是孙鱼。
——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外系子弟之、
孙鱼!
孙忆旧倒下。
吴奋斗呢?
吴奋斗才不奋斗。
——战斗伊始,他一见孙忆旧人在网中,余厌倦落尽下风,他就二话不说,拔足就走。
不是走。
而是逃。
——是那种“有多么快便逃多么快”的亡命之逃!
人不如其名。
屋瓦破裂,网罩下,敌人落下,他却看准那一个大窟窿,飞腾而上,到了瓦顶,正要再逃,猛然,却见屋檐上一白衣白袍人,单手指着一把白玉也似的剑,在一月天下白似的月光下,剑尖斜指于地,在等他。
在候着他。
——仿佛已等了很久很久,候了许多许多年,以致他其中一只衣袖,看来空室荡荡。
吴奋斗一见到这个人,尽管他的人仍立足于屋顶之上,但他的心已跌到了街下。
他知道这个人。
也听说过这个人。
他实在不想遏上这个人,尤其是在这时候。
他简直想跳回屋内,跟那像蝙蝠的鬼魅打,跟那四个拿着天罗地网的人打,跟那阴阳脸、擎着枪的、拿飞帘飞索的人打,也不愿意跟这屋顶上的独臂人交手。
可是他现在想跳回屋里去,也是不行的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有一丝疏忽、半点错误,自己就一定会命丧当堂,原因是:
这人既已向你拔出了他的剑,那么,今晚只有一个下场、两个结果:
结果是:用你的剑杀了他,或用他的剑杀了你。
下场都是一样的:
死。
——只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白衣人在月下。
既似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他始终没有抬头,从他的侧脸可见他斜飞人鬓的眉梢,只听他道:“
“奋斗了?”
吴奋斗只好奋斗。
——其实他现在不是在“奋斗”,而是在“挣扎”。
他的师父陈上下希望他能“奋斗向上”,故而取其名:但奋斗是一件很艰辛的事,吴奋斗一向比较懒,他的剑法也走较为飘逸的路向,以意境为先,下苦功较少,所以同门笑他名不副实,他就带笑反驳:
“谁说名实不符?可别忘了我姓吴!”
他是广东人,粤者“吴”与“唔”同,而“唔”即“无”或“不”之意,加之于其名上,即是“不奋斗”之意,他还引以为谑,不以为疏懒为忤。
而今,他却已无退路。
只有奋斗。
挣扎。
奋斗是美丽的。
你看人在努力向上,奋斗前进,这奋战的过程实在要比成功成就还令人心动。
挣扎则不是。
挣扎是教人惊心。
吴奋斗的挣扎和奋斗却依然是人间而不是人烟的,甚至是天上而不是人间的。
他拔出了他的剑。
剑破空、发出清丽的绝响。
他一招“仙人指路”,遥指白衣人。
风很大。
屋顶很高。
剑在风中,人在风中,衣袂飘扬在风中。月下的吴奋斗,真像是一位飘飘欲仙的仙人。
白衣人依然没有动。
甚至不抬头。
不举目。
掌中剑仍斜指于地,端然不动。
对峙了一阵,吴奋斗叱道,“怎么了!?姓戚的,你有种在这儿狙击我,却没胆子向我出手吗!”
戚少商仍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腕很白。
很秀气。
——老实说,那不像一个武人的手。
他的手握着剑。
——但白说,那也不像是一把杀人的剑。
他巍然不动。
如果使他有动,那未,就是他的剑尖原离屋顶约有半尺之距,目前大概只余五寸:
他的剑尖似在下沉。
但下沉甚缓。
而且是一分一分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下垂,不细察还真绝看不出来。
——是他的手累了?还是他的剑太重?
吴奋斗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也不该再等了。
他叱喝一声。
“戚少商,动手吧!”
他迅速迫进三步,抬足巧转,吊足独立,成”瑞鹤献寿”式,剑尖直指戚少商,指诀另伏杀机,脚下隐蕴绝着,一招三式。
月下风中,夜里屋上,吴奋斗这一招架式,直似仙人下凡,仙鹤临空。
——仿佛只藉一阵凤,他就可以一出招一出剑间把敌人刺个千疮百孔万洞!
但戚少商依然不动。
漠然不动。
至多只剑尖继续下垂,更下垂。
吴奋斗欲攻无从、喝道:
“胆小鬼!你穷耗个啥!”
但这一招“瑞鹤献寿”,亦因对手无所动而无可应亦无法发动;他一咬牙,脚踏七星,剑走游龙,旋身飞舞,又转化成一式“仙班列阵”。
这一招,七分守三分攻,边留后路边迫进,眼看与戚少商离三步之遥时,见对方仍然岿然不动,他寸再四变招:
“天女散花”。
———剑影化成百道剑星,急刺戚少商全身各大要害。
只要给他刺中一剑,敌手立毁;如有一剑受封架回击,其他百数十剑,立即回援,攻坚挫锐,把敌人一气攻倒再说。
这一招变得好、变得妙、变得情理之中,也变得意料之外,更重要的是。
不管出招变招攻或守,他使来都端的有“仙味儿”。
他的剑已使出了“仙”的意境。
可惜他自己并不是神仙。
所以他只好做了一“鬼”。
他掠过去发动攻袭之际,姿势美妙,同时七分攻、三分守,一得手则追杀对方于剑下,一旦见势不妙,亦可及时变招退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剑势曼妙,犹如月下飞仙。
他的人比剑姿更欲仙欲死一一一甚至是在他出剑之时,表情神色,也七情上脸,仿佛是在陶醉、在享受、在如醉如痴。
他痴。
剑也痴。
剑有仙意。
人有仙味。
招有仙骨。
就连进退都有道骨仙凤。
但戚少商不痴。
在月下的他,也美得像一支足可在黑夜里照亮干人的蜡烛,你只要看到他拿剑的神情(尽管那一剑仍是下垂的),便一目瞪然这人是宁可陪死也不会陪衬任何人过一世的。
现在他已作出了反击。
反击:
对对方的攻击作出反扑,是谓“反击”。
可是,如果以这个解说来看待戚少商的“反击”,那正可谓是“莫名其妙”已极了。
因为戚少商不是针对他的敌人作出反击。
而是对他剑尖所指之处:
那是屋瓦上。
屋瓦是死物。
攻袭他的是人。
——剑仙吴奋斗。
但他却不去因应吴奋斗的攻击,反过来去摧毁他立足处前的屋瓦,为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
——如果有所为,也是为了反击、杀敌。
虽然他攻击的是屋瓦,但其道理就跟做人一样:
一个人读书、考试、学习、运动、结婚、乃至生儿育女,看来跟活下去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活得好、活得愉快、且把生命延续下去。
戚少商现时的剑法,也是这样。
至少也是合一原理。
一样的原则。
戚少商的剑尖疾射出一线自光。
“睦”地一声,剑光打在屋瓦上。
“轰隆”,屋顶顿时塌下,一塌便是一大块,一大片碎瓦残屑喀啦破裂翻落,说时迟,那时快,吴奋斗刚刚就冲到戚少商身前。
要是戚少商对他出招,他早有防备。
要是戚少商攻势太烈,他招架不住,亦可退避。
要是戚少商接战,他也准备好:
能胜利则追杀,不敌即遁逃之计。
可惜不是。
可是不是。
戚少商没向他出剑。
而向屋顶出剑。
剑气。
瓦破。
屋顶坍下。
他自己的豪宅美宅。
他一失足,下陷,与瓦砾翻滚而落。
这一下,碎屑残尘,全沾上了他素净的衣袍,混淆了他的视线。
他尖叫一声,仪态全失,手足乱打,剑舞护身,急求落足之地,挣扎求存。
屋顶坍了。
瓦裂了。
掉落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还有戚少商。
他跟吴奋斗不同的只是:
剑仙是失足下陷。
他是徐徐落下,有备而坠。
一种蓄意的坠落。
一种冷静得凡近残酷的坠落……
连同他的剑。
他的杀气与:
杀机。
几乎是马上的,立即的,那白衣人戚少商又徐徐飘上屋宇之上,单足落在檐上,独臂持剑,神情落寞。
只白衫上多了几点梅花般斑斓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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