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翼反问王羲之:“逸少兄于旧籍风物,可尚有印象么?”
王羲之的老家是在琅琊郡的临沂县。话说司马睿是在晋怀帝永嘉元年出镇建康(当时还叫建邺)的,王导、庾亮等阖族相从,那会儿王羲之才刚五岁,庾翼则是三岁……庾翼的意思,你多半记不得老家之事了吧,那我就更不用提啦,则对于我等来说,唯江南,甚至于唯建康才是故乡。
你拿老家在华境内来安慰我,不但起不了作用,反倒会使我更感惆怅啊!
王羲之听此反问,不禁苦笑。他远眺故乡虽然望不见的心愿已了,再无趣味,转过身去就打算下山,突然间庾翼从后面揪住他的衣襟,压低声音问:“李公前日所言之事,逸少兄其有意乎?”
李矩虽然因为学问出众而实务能力稍缺,于华朝肇建后便不再担任一部尚书,而转去了相对清闲些的门下省任职侍郎,终究也属朝廷重臣,时常能够觐见天子,所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不过此前不久,他向王、庾二人透露的某些信息,实际上却是裴该的试探。
什么信息呢?就是天子有在今秋改换名目,重开科举之意。
裴该想在整个华朝境内开科举,这一想法已经多次向重臣们咨询过了,但以华恒等人为首,反复进谏,极言不便。昔日长安行台搞过两次科举考试,都是只看学问因为首重笔试啊不在乎门第高低的,只要身家清白,没犯过大罪,皆可应试,这自然会受到世家的阻挠了,认为寒素之辈因此将会挤占大族的入仕和晋身空间。
当然啦,他们口头上绝对不能够承认这一点甚至于心里也未必仔细考虑过,纯出潜意识中的警惕只是说若无中正品评、地方举荐,谁知道那些应试之人德行如何啊?一旦德不配位,知识越多反倒越反动!
昔日在行台,是因为州郡无中正,且人手实在缺乏,才被迫行科举之事;如今故晋官吏大多从华,人才不虞匮乏,即便想要招揽年轻士人,也应该重命中正为好吧。
陈群所创九品中正制,之所以使得用人之道渐为豪门所把持,乃因为规定各州大中正皆须是在中央任职官员且德名俱高者。则即以华恒论,他华氏本来在平原郡内,甚至于整个冀州,都属于排得上号的高门,再加上其人之官、之名、之德(没人敢说华敬则无德),这冀州的大宗正,起码平原的中正官,恐非其人莫属。
即便一时当不了,等到华恒告老致仕,还乡之后,按例朝廷抚恤老臣,也必任之以中正。到时候整个冀州,起码平原一郡,士人的优劣高下,全都操持在华某之手,大可以亲者给上品,疏者给中品,甚至于仇家给下品,则权势必可以一直荣显到死。冀州或平原这一代官僚,倘若都由华恒品评、推荐得用,将来多半也会回报华家,则整个家族都能因此而得利了。
然而裴该平素最反感九品中正制,当即似笑非笑地问华恒:“卿自仕于朝,已多少年不曾回乡了?”
陈群当日创设九品中正制,是为了补汉代察举制之缺因逢乱世,士人多徙,官吏也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导致两相陌生,那还怎么向朝廷举荐人才啊然而晋末之乱,起码在中原地区,其烈度是要远超汉季的,象华恒这样已经脱离原籍很久之人,对于平原郡乃至冀州之事,还有多大的发言权呢?命你为中正,那你肯定就去咨询族人啦,华家留在冀州之人说啥就是啥。
这是对朝廷负责任的态度吗?人才选拔乃是大事,岂可如此轻慢?
故而裴该硬顶着舆论,彻底废除了中正官的品评,而暂且恢复到汉代的察举制,由中央重臣和地方官员向朝廷荐举人才,作为向科举制的过渡。同时他也被迫退让一步,先不直接将行台的科举制通行全国,而暂且从太学中挑选人才。
太学生的报名,不但无需推荐,不看门第因为有入学考试,由董景道和其他先生们给把关并且食宿全免,就理论上来说,寒门子弟只要还能凑得齐前往洛阳或者长安(有太学的分校)的路费,皆可经此终南捷径而谋官。故而裴该就把太学的毕业考试作为科举考试的先行、探路石,规定若能通过毕业考试,即可具备做官的资格。
顺便,重臣及各州郡所举荐的人才,既然也都需要考核,干脆跟太学毕业试搁在一起吧,省时省力。
经过反复的磨合,裴该这一系列举措终于得到朝廷官署的认可和通过,于是他就得陇望蜀,尝试着更进一步。
那就是,扩大太学的招生名额,各地士人,只要有地方官所出具的身份证明文件,皆可随时参加入学试。可是这么一来,随着地方平靖,太学恐怕要人满为患了呀,不但没有足够的师资力量,而且朝廷也未必供养得起那么多人的食宿费用。没关系,裴该于太学生上舍、中舍、下舍之外,又增设了“外舍”,也就是旁听生。
表面理由冠冕堂皇,因为很多世家自有族学,其子弟没必要再上太学,即便是寒门,此前流散各地的儒士开私塾的也不在少,未必都没有学问。外舍生自然是不供应食宿的,而且逢有空额,事先报名,才准旁听太学课程,但若自认学有所长,每年秋季一样可以参加毕业试。
同理,太学生也可以跳级,即便身为下舍生,还没来得及升班,照样可以申请毕业。
当然啦,到目前为止,这一新制度尚在征求各方面意见,未成定论,但裴该某次召见李矩时想到了王、庾那俩小子,就指使李茂约去试探一下。
李矩即唤二子来,对他们说天子有此意。我身为从三品官员,也是有向朝廷举荐人才的名额的,今秋太学毕业试,可以举荐你们;若不愿意,你们可以直接报名去上太学,或者等新制度出台后做外舍生也成啊。
二人并未当场允诺,而表示要再考虑一段时间。于是今日委粟山上,庾翼就问王羲之,你对此有何想法啊?
王羲之摇摇头,说:“我但求久侍恩师身旁,勤习书法,无意于宦途。”顿了一顿,又说:“以稚恭与某之才,太学正不必入也。”
这二位都可以说是家学渊源,虽说醉心于书法,但书法本来就是跟经典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光会写字而不通儒学吧,以他们的学问,确实未必把草创不久的太学诸生放在眼中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上学呢?
庾翼规劝道:“大丈夫自当为官做宰,牧民守国,岂能毕生唯耽于书道?以逸少兄之才,足荷一县乃至一郡之任,又岂能视名禄如粪土啊?且我等于此,终究寄居,焉能久为李公之客?即孔门诸贤,亦各有居,且陆续皆仕也。”
王羲之闻言,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他确实醉心于书法,根本就没有当官儿的打算在原本历史上,那是因为门第高贵,官帽子自然而然地飞到了头上,但他也没怎么真管过事儿,世称“王右军”,难道他真领过兵,打过仗不成么但庾翼说得也有道理,除非你卖身给李家,否则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别人府上呢?学生整天住老师家,吃老师的,用老师的,这也太厚脸皮啦。
庾翼见状,略略凑近一些,眼角一扫侧旁诸人,压低声音说:“若得仕,自得居,不必再劳彼等所服侍。”
有些话不必要说得太过明白,当此情形下,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好在二人相交已久,只要一个眼神,便能通传不少意思。庾翼是表示,咱们如今在洛阳就是人质,而若肯出仕于华,那华帝必然就放心了同在一族,分仕两国,这路事儿几十年来还少见吗起码可以活得自在一些,不必要整天被监视的目光所环绕啦。
王羲之闻言,不禁长叹一声,说:“江南桑梓之地,不知何日得归啊……”
他其实是在探问庾翼:你出仕于华,难道是打算落跑吗?
庾翼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想落跑早就可以落跑了,李矩虽然遣人监视二子,布置得却并不严密,俩少年若想逃出洛阳城,其实本有大把的机会。但问题是千里迢迢的,即便道路平靖,不逢盗贼,以他们的年岁、经验,甚至于胆量,又怎么可能顺利抵达江南呢?来时容易,去未必然啊,既然中原秩序已经大致上恢复了,自然各郡县会严查“传”,也就是过路凭证哪怕两千年后,你想走长路,也得随时揣着身份证吧。
但庾翼还真没打算先混个一官半职,然后就能准备好身份文件,方便落跑。他先是摇头,随即对王羲之说:“南北必有一战……我等或可延续家系……”
言下之意,不久后的那场统一之战,江南多半是扛不住的,到时候你的叔伯,我之诸兄,或许都会变成阶下囚徒。而若我们出仕于华,即便到时候不能代为请赦,也能保证王、庾两家不被斩尽杀绝吧。说不定两家得靠着你我,才能把宗祀给延续下去。
其实王羲之于家族乃至与宗祀,看得也不是很重,但他之所以能够一门心思沉浸在书法艺术上,实受家族的支持;倘若家族亡了,吃饭都成问题总不可能一辈子吃老师的,况且若老师仙逝了呢难道要靠着卖字来苟且得生不成吗?十数年间衣食不愁,从没吃过苦的王逸少,想起这般前景来,也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于是慨叹道:“我不望李公之荐也。”
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那都是有名额的,李矩肯定还有大把的宗党、门客需要举荐,则即便他有这番好意,我已经亏负他家很多了,又岂能真顺杆爬,去承受恐怕毕生难报的恩惠啊?
“……太学自也不愿去,唯望外舍生之制,可以得行吧。”
倘若晚生个几百年,王逸少此时正应吟一句杜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了一切都是为了吃饭哪!
二子就此下了委粟山,通过洛水浮桥,当从南门返回洛阳城中的时候,红日西坠,黄昏将近。李矩的府邸其实在城东,二子乘车经通衢往东方来的时候,忽见不少人家都摆出了香案,并且迎候道旁,似有所待。
庾翼觉得很奇怪没听说哪儿刚打了大胜仗,将要献俘阙下啊,并且看这情形,香案稀稀拉拉的,也不象有官方在组织,这是在等谁呢?即命仆役前往询问,不多时跑回来禀报说:“传言佛图澄今日将至洛阳,是以城内信释教的皆往奉迎……”
王羲之听了,当即一皱眉头:“得非石勒命为国师的西域僧么?”
仆役说对,随即解释,说当日襄国围城之前,这个佛图澄便悄悄遁出城外去了,潜伏于乡野之间,竟成漏网之鱼。还是这回卫将军率部摧破孔苌的时候,想起了他来,即命在冀州和司北各处搜捕,前不久终于逮着,于是槛送洛阳。
庾翼对和尚没啥好感,不禁自言自语地道:“彼实助纣为虐,既缚至洛阳,天子多半要斩杀之……”
这年月佛教虽然早已传入,却并不怎么盛行,士大夫于儒学之外,多半是崇道的,尤以琅琊王氏为最如王羲之起双名,以“之”字为结,其同辈中尚有王羡之、王胡之、王晏之、王允之等等,就都是受了天师道的影响。当时崇道的家族尚有陈郡谢氏、殷氏,高平郗氏,丹阳许氏,东海鲍氏,义兴周氏等等,数量相当不少。
然而王羲之虽然崇道,却也并不反感释教这年月两教还没因为抢地盘儿、抢信众而几乎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闻言微微摇头道:“不过一个修道者,虽曾附羯,其于军政事何由置喙啊?囚之可也,逐之可也,何必要杀?天子素来仁厚,应不为此。”
庾翼微微一笑,随即下巴一抬,遥指那些香案,压低声音说:“若其老实归洛,复能以言辞动天子、大老之心,或者未必死。然逸少兄且见此景,洛阳城内奉释者不在少数啊,虽为囚徒,亦有人迎,此事大是遭忌。我恐佛图澄命不久矣!”